他摆了摆手,仿佛是自语念叨,又仿佛是教导后辈。
“圣人的手段,你们见识的太少了,她这是疑兵之计啊!”
“——啊?”
曹从宦疑惑,蹙眉想了想。
“后来冷不丁一声儿,庐陵王就搬到梁王府去了,那时学生才起了戒心,刚巧这一向江东事多,学生上书弹劾苏州府衙集体贪污,那卷文章写的嘛……”
曹从宦嘴碎,说说就离题万里,捋着胡子慢悠悠道,“尚算满意,魏侍郎还夸了学生一句。”
狄仁杰急地咳嗽起来。
“说正经的!”
曹从宦一凛,“是!”
“圣人因而屡屡召学生入宫问话,一日,竟撞见张易之在集仙殿后廊下仰天大笑,梁王蹲在旁边,捧着个巴掌大的小痰盂,哈巴狗儿似的伺候着,不知梁王说了什么,张易之佯装恼怒地问‘李四娘果然强过我那侄女儿?’,梁王道‘不敢不敢,是犬子无福消受’。”
陈思道接过来垂头丧气地分析。
“座主您知道的,张易之头先拉拢过魏王,想把侄女嫁给南阳郡王,可是魏王推三阻四,两边差点儿就翻了脸,那时咱们还高兴呢,后头那姑娘一转身,又认了梁王妃做干妈,可如今您瞧,他们说起这个事,竟是毫无芥蒂!”
狄仁杰这会子哪有心思管张易之的侄女如何,不耐烦地连连挥手。
“张易之根基未稳,野心却大,竟想与武家结亲,没用,武家瞧不上他!”
陈思道点头道是。
“武家是瞧不上他,可座主您听见没?李四娘啊!庐陵王家的小女儿,她要是嫁进梁王府,这,梁王和庐陵王做了亲戚,会不会……”
他越想越是后怕,战战兢兢道出忧虑。
“会不会背弃魏王,另推庐陵王继位?!”
狄仁杰终于听出异样,浓眉慢拧,折回短榻上坐了。
外头军士巡夜,铁甲当啷碰撞,更显得大帐寂然无声,案头一支才折的春柳娇嫩,在三人目光交汇处微颤,惹得狄仁杰生出一股今夕何夕的感慨来。
他莫名想起集仙殿后殿里,圣人日常闲坐的所在,有一架徽州进贡的三折泥金座屏,屏风上画的海上仙山重重叠叠,两只鹤在半空提着颈项嘶叫。
沉吟半晌,他闭上眼,揉捏起硬邦邦的肩膀。
陈思道见状,知道是他六年前被来俊臣严刑审问落下的病根儿,又犯了。
“去打热水,拧个毛巾把子来。”
陈思道扭头吩咐长随,然后挽起袖子,上手揉捏了两把。
他才三十几岁,在狄仁杰面前说是学生,实则算半个儿子,考学、谋官、买地、娶妻、生子、结亲,一步步言听计从,才有今日成就,在他心里,狄仁杰朗朗高洁若明月。
这两把实打实摁下去,手到病除,狄仁杰酸软的麻筋嘎拉拉响,再拿热毛巾敷上,终于缓过劲儿来。
陈思道继续分析。
“座主走之前,便猜测张易之包藏祸心,所以我们两个日日盯住控鹤府,他倒也没隐瞒,先给房州刺史去了封私信,尔后没几日,刺史的《陈情表》就递进宗正寺,说庐陵王身患重病,彼处别无良医,请太医署委派博士前往医治。”
狄仁杰不寒而栗,颤声问。
“然后,圣人就以治病为由,召他回来了?”
陈思道愣怔片刻,恍然大悟地一拳砸在手心。
“前有张易之打埋伏,后有梁王板上钉钉……座主,您再想举荐皇嗣继位,就是一个人顶住武家和控鹤府两头,可真真儿难得很了!”
“我们两个真是无用……”
曹从宦喃喃感慨,终于后知后觉地划拉明白了这里头的道道。
看着向来刚毅的座主老泪纵横,他实在是愧疚,再看陈思道垂着脑袋只顾叹气,更生出深深的悲哀。
“座主托付以天下兴衰,我们却放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曹从宦重重地捶打额头,放声悲哭。
“庐陵王序齿靠前,又是圣人大肆宣扬,因怜惜他病体,特意逾制接回神都治病的。照天下人看来,母子的情分尚未断绝,既然李唐复兴,便该他先复位,皇嗣靠后。”
陈思道眉头紧皱,十分不愿意承认,又不得不赞同。
“圣人当初千叮咛,万嘱咐,令座主万万不可泄露消息,要等她安抚好武家上下过千人口,再宣布还政李唐,如今看来,竟是行了一招缓兵之计!眼下谣言沸沸扬扬,大街小巷都在议论,后晌我们出上东门,连鹰扬卫都在交头接耳,说什么太子家三个女儿正当妙龄,满城子弟的机会来了。”
“机会……?”
狄仁杰猛拍软塌,塞满了丝麻皮毛的坐垫不承力,发出朴朴地闷声,极慢地摇头,目光生冷,嘴里已换了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