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炉烟袅袅,异香馥郁,一女子正对镜梳妆,婉转叹息。铜镜中人,肌肤凝雪,云鬟堆鸦,容貌妍丽清冷之盛,世所惊奇。宛若一卷用簪花小楷新誊写的诗集,诗中每一字每一句皆是雪中白梅,雨中翠竹,不染世俗尘烟。
凤蝶儿在屋内徘徊了片刻,施施落在女子的鬓发之上,敛了翅膀。
第31章 尸魃之祸 (十五)
细细看来, 这人比花娇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曾与尹焕臣在人群中相会的女扮男装的美人,此时的她早已洗净了脸上擦蹭的脏污, 褪去了男子的衣装, 摇身一变成了江南五府的花中状元——漪竹姑娘。
她无心驱赶落在发上的凤蝶,任由它栖着,眉眼低垂,面上皆是愁容。
孤注一掷的选择,破釜沉舟的勇气, 罔顾生死的偏执,为何就换不来命运一丝一毫的垂怜?
就这样寂寂无语坐了许久,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将漪竹从回忆中拉扯回来。门口传来丫鬟芍药的轻唤:“姑娘,有公子求见。”
漪竹想也没想就驳了去:“不见。”
在这种复杂的情状下, 她哪有心情见客?哪怕这位公子富可敌国, 权大如山;哪怕鸨母苦苦相逼, 以死相挟, 她也绝不低头。
“姑娘, 那位公子说了, 他知道你不会见他, 但求姑娘看看他的留字, 再做决断。”
漪竹心中烦闷,只听见芍药正在往门缝里窸窸窣窣地塞纸条, 便无可奈何的站起身,从地上捡起纸条。只一眼,漪竹便面色苍白地打开了门。
“芍药……那位公子何在?”
纸条顺着漪竹颤抖的指尖悠然飘落, 那停在鬓发上的凤蝶受了惊吓,也振翅而飞, 最终停在那沾染了美人脂粉香的白竹纸上。纸上的字迹铁画银钩,秀美隽永:杨家红拂识英雄,着帽宵奔李卫公。莫道英雄今没有,谁人看在眼睛中。
这首诗出自当朝大才子唐伯虎的题画《红拂妓》,讲得是红拂女美人具眼识穷途,爱慕当时欲向杨素建奇策的布衣之士李靖,与其私相夜奔的故事。
聪慧如漪竹,又如何看不出此诗正是暗指自己与尹焕臣私奔逃亡一事。可是,此事涉从甚密,除了自己与尹焕臣,以及丫鬟芍药之外,绝无第四个人知晓。那这位公子,又是何人呢?
她生怕此事出了岔子,是以再也不敢闭门不出,让丫鬟将那位公子请上碎云轩来。
沈忘悠悠放下茶盏,向前来有请的丫鬟点了点头,柔声道:“有劳姑娘了。”
芍药面色一红,连忙垂下了头。这位谪仙般的公子说话温声细语,君子端方,和那些为求漪竹姑娘一见,赌咒发誓,一掷千金的狂蜂浪蝶极为不同。更何况,他对待身为奴婢的自己亦是彬彬有礼,绝不逾矩,不由得对沈忘升起了一丝好感。
沈忘的目光在芍药白如凝脂的柔荑上停留片刻,神情微动,却并未多言,而是跟在芍药身后上了楼。
二人逶迤而上,行至碎云轩中,芍药轻推门扇,紫檀幽香扑鼻而来,入目皆是纱幔轻扬,流苏翻飞,当真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沈忘冲着那隐在雕空玲珑的隔扇后的女子拱手行礼,其声清越:“在下沈无忧,见过漪竹姑娘。”
隔扇后半晌无语,过了一水刻,方才幽幽道:“芍药,看茶。”
沈忘转过身,冲准备出去掩门的芍药道:“芍药姑娘还请留步,待此间事了,再看茶也不迟。”
芍药一怔,有些怯怯地征求漪竹的同意:“姑娘……我……”
“既然公子让你留,那便留下吧。”
芍药依言侍立在一旁,漪竹透过隔扇的空隙看向始终柔和浅笑着的沈忘,道:“公子有何事,这便说吧。”
漪竹的声音里透着难掩的疲惫与哀婉,让人不忍卒听。
“在下此次前来,有一事相询。敢问漪竹姑娘,昨日命案发生之时,身在何处?”
“公子真是说笑了,命案发生之时,整个靖江县的百姓都看到小女子身在宝船之上,静待梳拢。”
“那命案发生之后呢?”
“发生了如此血腥可怖之事,小女子自是闭门不出,再不见人。”
沈忘轻声笑了,眉眼弯弯,说不出的自在风流:“若诚如姑娘所说,那又何必因在下的一行诗句屈尊相见呢?”
隔扇之后寂寂无声,漪竹放在膝上的素手紧紧绞着一方锦帕,胸中腾起滔天巨浪。
沈忘静待片刻,见漪竹不肯再言,语气愈发轻柔起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红拂夜奔本也是佳话一段,可若是此情脱胎于累累白骨,只怕姑娘也终身难得安寝。命案发生之时,姑娘极言自己身在宝船之上,可你我皆知,在宝船之上的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