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楼上躲着,陈念南就在旁边写题,段安北没吵他,但没事儿干,只能东看看西翻翻,最后在陈念南的包里发现了一打手稿。
“这是什么?”
“小说。”陈念南分神回头看了眼,他没打算这么早跟段安北说这件事,一是这是为了赚钱才写的,怕段安北又想起竞赛的事儿,二是没做出什么成绩,才刚开了头,怕段安北跟他一块儿期待,结局却也许不尽如人意。
但段安北发现了,他也不瞒着:“上次去谢教授家,和晁哥商量的,我写完了他帮我寄出版社试试。”
“手写?”段安北倒不惊讶陈念南会写小说,他的语文一向是数一数二的,要不小老头儿也不能这么偏爱他,“我能看吗?”
“可以。”
陈念南的字是很遒劲飘逸的,笔锋给得很足,带着实打实的不羁和率性,但不难认。
他是昨晚才开始写的,写的数量不多,两千来个字,连结尾都还没有。
陈念南安静地写题,边写边等着段安北看完了给点儿反馈,结果却听见了身后轻微的抽泣。
他惊讶地回头,看见段安北红了的眼眶。
“抱歉——”段安北又抽了抽鼻子,“我共情能力有点强。”
年三十,一个出血一个流泪,陈念南都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从旁边给他抽了两张纸递过去。
手稿被放在一边,窗外的阳光暖洋洋打进来,照得上面的字在纸上上金灿灿地闪着,笔墨处的凹陷都是带着光的。
“我没想到你会写家庭。”段安北的声音还带着喑哑。
陈念南没出声。
他其实是很倦怠于展现自己的,受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汗,陈念南不是不屑于对别人说,是没这个必要,那些同情的眼神他全然不在乎,不在乎就不会难受,但是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人生没多宝贵,但也不至于浪费时间在这些无用的怜悯上,他不需要。
过早的成熟让他能把所有事儿都分为有用和没用两类,而不是喜欢与不喜欢,除了段安北,他什么都不喜欢。
所以他写东西,从没想过要写自己。
很多人的写作是为了悼念,悼念自己无疾而终的暗恋或者酸涩辛口的青春,但陈念南不是,他就是为了钱。
所以他的笔下除了天赋带来的灵气,什么都没有,他的共情能力太弱,不明白自己写的故事有什么值得哭泣,不过全都是胡扯的想象,毕竟他没有家庭。
两人的动作带动了纸张,簌簌的纸片声中,陈念南的字迹一览无余。
小说大致讲的是个沉默的家庭,整个家庭中的所有人都是不完全意义上的哑巴,父母沉默地工作,孩子沉默地学习,时间沉默地滑落飞逝,在锅碗瓢盆的叮当声与浣衣捣衣的轰隆声里,第一声尖锐的呐喊爆发——
孩子发现了母亲出轨的聊天记录。
而他的父亲无声地容纳这一切,告诉他:“日子能过就行,表面上过得去就好。”
里面都空了,要怎么过得去?
于是孩子去质问母亲。
母亲没有被发现的慌乱,也没有躲藏或是恼羞成怒的吼叫,她只是平静地看着孩子,看着孩子眼底对家庭平和梦的极力维护。
长久的、算不上对峙的对视后,母亲很长地叹了口气,从水池中伸出一双被水泡得起了褶的手。
她带着孩子在家中的每一寸角落走过,重新审视着这些只有七十平米的砖头水泥。
家里的拖把上沾满了母亲的指纹,家里的地砖上深深浅浅都是母亲跪着擦过的膝盖痕迹,还有衣架,红红绿绿的衣服上的衣架,是湿漉的母亲的手纹、汗涔涔的母亲的手纹,或者是干燥但皲裂的母亲的手纹。
“他给了我激情。”母亲停在阳台上,远远地看着没有云的蓝天,也不管这个只有八岁的孩子能不能听懂她的话,“我只是想要爱,爱他,他也爱我,我觉得很美妙,我没有尝试过爱情的味道。”
故事戛然而止,阳光投射在陈念南的手稿上,窗棱隔开光线,手稿上只有一处阴影的、没有被照射到的地方——
故事里也是这样一束阳光,从母亲的肩上越过,射在桌面上,风吹动孩子的作业本,上面是一道造句题,用“打扫”造句,孩子的造句是:
“我帮妈妈打扫家务。”
“我帮你打成电子版吧。”段安北说,“寄给出版社,用纸质版可能不方便,走邮箱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