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辇缓缓前行。林晗嗓中一哑,扶着额角低喃:“况且……我本以为你分得清大是大非,怎么也在达戎面前明争暗斗,置大梁安危于不顾呢。”
“与其姑息养奸,不如刮骨疗毒,”裴信道,“含宁,除去一个世族头领,对江山社稷未必是坏事。”
林晗不敢苟同,忿忿道:“你太不择手段了!”
裴信一笑置之,端起茶盏品茗。
行军许久,日落时分抵达黑山北麓,寻到一处山势陡峭的密林安营扎寨。兰庭卫探查过周遭情形,绘制出一卷地图,呈送到主帐当中。裴信对着图纸细细观摩,林晗却心神惶惶,担忧那一百多个滞留在勒桑的燕云军士。
除了他们,勒桑城外还有卫戈分给他的两千人马,辛夷和子绡都等着他回去,将近一日没收到音讯,不知他们何去何从。
黑山一带地形复杂,山脉丘陵彼此嵌套,还有达戎人埋伏在暗处,传信十分困难。唯今之计,便是突出围困,南下前往梁国城池。
林晗在帐里如坐针毡,忽听裴信道:“你冷吗?”
他愕然抬头,左右一望,道:“你在问我?”
裴信不答话,专心致志盯着地形图,指腹摩挲着图上蜿蜒的线条。恰有阵山风掀起帐幔,卷到两人身边。林晗便裹拢蟠龙锦袍,几步踱到门边,扯紧帘子。
裴信道:“含宁,风很大。”
林晗揭下悬在门楣上的羊皮毡子,挡住缝隙,又走到几扇小窗跟前,挂上厚布,遮挡得严严实实。
“还冷?”林晗问。
裴信抬起头,望着几重雪白厚幕,墨黑的瞳眸里浮现出怆然之色。
林晗没来由一慌,道:“我把火炉生上。你要不再披身棉衣?”
正值盛夏,他却好似活在三冬,感知不到丝毫暖意。
“不必了,”裴信笑道,冲他很轻地招手,“你过来。”
林晗依言过去。裴信摊开图纸,温吞地指给他看。
山川湖海,在他苍白的指尖绵亘明晰。
“这三处都是极佳的地势,在此布下伏兵,引达戎人前去。”
林晗道:“怎么个引法?”
“他们现今应当在找我们,派几个斥候出去,假意被他们抓住,透露出营地所在。等他们一来,便拔营朝伏兵所在奔逃。”裴信抬袖掩唇,微微垂首,轻咳几声,“诱敌交给我就是。伏击歼敌,要你亲自出马。”
林晗郑重点头:“好。”
裴信眉宇舒展,道:“兰庭卫随你调遣,违令者军法处置。”
林晗思忖片刻,盯着他的脸色,道:“你去诱敌……真没问题?身子不好,能骑马么?”
两军追逐交战,当然不便乘车,只能骑马。
裴信玩笑道:“最后一回了,爬也要爬上马背。”
林晗轻呸两声,出营帐去点齐人马。
第219章 镜花水月
分好兵马,他折返回营帐,隐约听见有人谈话,孤身站了半晌,听清裴信冲谁无奈地笑。
“再等一会。”
林晗揣度他在跟人议事,不愿进去打扰,便在门口逡巡。哪知候了半天,也不见人出来。
他悄悄撩起帐帘,歪头打量。
裴信端坐在小几前,身边空无一人。微弱烛火照亮一隅,勾勒出他削瘦的肩背。
他不禁毛骨悚然,未等告别便匆匆离开,在营砦门口遇着巡视的姜拂。
姜拂记挂着先前的事,胆怯地请了个安。
林晗问:“谁在跟丞相议事?”
姜拂双目懵懂,迟疑道:“议事?”
林晗有些不祥的预感,叹道:“方才听他跟人说话,偷偷瞧了眼,屋里只他一个。”
姜拂战兢回话:“不是头一回了。几天前连夜赶路,宿在民房里,丞相总说有人吵闹,还看见门边有两个小孩追逐嬉戏,让我们把人赶走。”
“军中哪来的小孩?”
林晗正要脱口而出,问他是否糊涂了,紧跟着回想起裴信分派军务时条理清晰的模样,又不像病入膏肓。他凝眉想了想,只能嘱托姜拂护好他,别让他独自待着,便带着人马动身。
夜凉如水,山峦峥嵘,林间暗影叠叠,静谧如坟柩。
马蹄踏过条条溪涧,重重岩土,乘着夜色到达一处山谷。这地界山高林深,林晗兵分三路,两路从侧方突击追赶,一路守在林中封死前路,静待他们自投罗网。
等候多时,林中晨雾腾腾,四面八方弥散出细微的鸟鸣。临近天亮,游荡的白雾染成幽蓝,东面山坡一线白光炽烈耀眼,隐隐透出万千金芒。
一只灰鹞掠过高峻的陡坡。刹那间风声呼啸,草木低伏,山谷另一头传来空荡的喊杀。
林晗心中一紧,潜藏在草叶间,默念道:达戎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