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晗得了准讯,心中安稳不少,便不再叨扰,正欲出言告退,息慎便抢着开口了。
“今日天色已晚,燕云军不如宿在凉州,等过两天一同往宛康去。”
林晗昼夜不停地跋涉,此番定下心神,始觉出困倦,感激地应了声。息慎叫来一个属官,千叮咛万嘱咐,让人好生招待燕云军。
“舅舅今日无暇作陪,等明天谨儿回来,再同你们兄弟说说话。”
林晗对着至亲长辈,一时乖巧了许多,点头道:“都听舅舅的。”
息慎慨然一笑,仍是有些不舍,亲自把他送到太守府外,临走时,站在白石阶前长久地目送。自从七岁离家,林晗甚少被至亲长辈关照,没体会到几分温煦的亲情,息慎如此热切相待,着实令他意外,一路上回味许久,越发不知所措。
他手下拢共才几十人马,便被安排在邻近太守府的住处。春夏两季白昼渐长,用过晚膳,天边仍旧霞光万道,聚着大片火烧云。林晗记着当初照拂过他的胡姬康姑娘,便带着韩炼出门,绕过一两个里坊,到她酒肆中去。
胡姬酒肆生意红火,到了夏日,更是迎来送往,络绎不绝。还未入夜,店里已经点了灯,堂中满当当的食客,皆是本坊人,饮酒的,玩博戏的,呼朋引伴,人声喧嚣。
康姑娘忙得团团转,俏丽的红衣在客座间旋旋而动,冷不防被人轻轻一拍肩头。
林晗捏着面具,在灯下半遮着面,笑道:“康姐姐。”
胡姬一愣,一眼认出他,惊呼道:“你回来了!”
他将一袋钱放在柜面,道:“想喝姐姐家的葡萄酒了,所以带着朋友过来,关照姐姐生意。”
康姑娘眼眶泛着泪光,仔细打量他,看他完好无损,破涕为笑。
“好,你去坐着,我这就给你备菜。”
大堂里人满为患,脚也落不下,林晗便带着韩炼上了楼梯,择了个席位坐下。楼上幽静许多,热闹的人声立时变得朦胧了,只是油灯点得少,四下里昏暗,唯有开窗户的地方透进些暖融融的夕阳。
韩炼带着剑,不肯入坐,一丝不苟地守在旁边。林晗邀了他两回,这人不愿听,便不再多说,等着康姑娘的饭菜。
不过须臾,便有个人影晃晃悠悠地往二楼来。林晗定睛一瞧,是个眼生的小厮,捧着菜牌杯碟,身形倒是高大,可惜腿脚不灵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这小厮不仅是个跛子,双手也不利索,热辣辣的天里戴了双毛皮手套,端碗送碟时抖抖索索,差点洒了汤水。
林晗盯了他半晌。这人干活磨蹭至极,摆两三件杯盘,像是要他码一桌席面,始终谨小慎微地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怕什么,”他终于忍不住,责问道,“我长得像老虎,要把你吃了?”
第153章 你敢
韩炼突然插嘴:“将军消消气。”
碗筷杯碟叮当清响,那人身子一歪,不小心抖落出两只勺子。林晗皱了皱眉头,吩咐道:“你放着,下去吧。”
这伙计却像听不懂他的话,一意孤行,跪在坐榻前摆盘。林晗冷眼瞧着,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个遍,觉得平平无奇。
凉州城里有众多胡人,有些待得不久的,不会说官话,也听不懂,实乃常事。康姑娘是达戎女子,她这里向来聚集着不少异族面孔。林晗思忖片刻,回想起当年在弘文馆学过的达戎话,便有些生疏地开口,让他抬起头。
那人一听,果然有反应,慢吞吞抬起脑袋。褐眼红发,五官深邃,确是达戎人的长相,却蒙着股灰扑扑的阴霾,不大起眼。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静默。小厮盯了他许久,带着浓重的胡腔开口:“有何吩咐?”
林晗的达戎语丢了许多年,如今只是半吊子,能问人家一两句简单的,自己却听不明白,便只能挥挥手,佯装无事,让他赶紧退下。
小厮没说话,又花了些功夫放下茶水,一瘸一拐地转身下楼。
今天酒肆生意实在太好,等到天色渐暗,康姑娘仍忙得不可开交,一时半会上不了菜。这段时日以来,林晗少有闲适的时候,光是坐着喝茶,听楼下吆五喝六地打双陆,便已经心满意足。
楼堂里飘荡着胡弦筚篥,莹莹灯火之中,美酒和食物的香气勾人心魂。人间烟火,众生百态,自是醉人。
小楼间灯火摇晃,不过片刻,便又有人擎着光上楼。林晗晃眼一瞧,还是刚才那家伙,磨磨蹭蹭地送酒菜来了。
他不由得心中别扭,拉了拉韩炼衣袖,低声道:“现在干跑堂的,连手脚都不灵便了。”
韩炼只是干笑。林晗奇怪地瞅他一眼,把手撒开,对那走近的小厮道:“你放着吧,别把酒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