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那一桌,几个书生打扮的人正喝着茶高谈阔论。
“如今南省那边还打得凶么?”
“可不,我夫人老家在南省,听说国界那几城有个叫鸿青会的,天天跟官府闹,我们都听说——这个组织里全是陈国派来的细作!”
“耻辱!当今治下,四海升平,那些刁民身在我大周,竟然不知道感恩,通敌叛国——”
“那几个参将都是酒囊饭袋,活该砍头,我看,就该让白老将军去南边,灭灭陈国的气焰才是!”
那公子挑挑眉,似笑非笑地把手里的花生扔回盘子里。
他眼睛没往那头看,却抬高声音,刚好叫他们听见。
“白家军进南省,北疆的长城你去守么?”
厅里人声鼎沸,他这一声却清脆,生生穿透嘈杂与台上的锣鼓。
那几个书生自然也听见了,本来高昂的谈兴登时一顿,纷纷回头,颇有些没处撒的恼火。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
“呵,北疆匈奴蠢钝不堪,即使放在那里,又何敢来冒我大周天威!”
“啧啧,如今天下谁人不知,边境承平已半年有余,某些人偏还霸着大周最精锐的部队,眼里哪看得到江南百姓水深火热——莫不是嫌弃封赏不足,这才有意拖延的吧?”
“你——!”
那公子柳眉倒竖,面上便是一寒:“大胆,天子脚下,怎敢如此编排功勋之臣!”
他一发怒,身上竟散发出几分经历过沙场的杀伐之气,为首的书生吊梢眼、厚嘴唇,提着个酒壶,本还想阴阳怪气,却无端像被针刺了一下,死要面子地小声说:
“不敢当,只是当今仁厚,读书人从不以言获罪,这位小兄弟,不若还是多读几天书吧。”
公子一拍桌子,当下便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可还未站起,便有一柄玄黑的骨扇从旁伸来,轻轻压在他的手腕上。
那扇子并未用力,他却一愣,心头猛起的怒火像是潮水一样褪去了。
往上看,是一双素白的手,骨节修长,手指像精心打磨的玉石一样,袖口像扇子一样是黑色的,露出一小截手腕,系一条细细的红绳,肤色温润生光。
像是有几分体弱的、文人的手。
再往上,那人却头戴一顶玄色幂篱,看不清长相。
“哎呀,白少,白少,切莫动气!”
耽搁这么一瞬,梨园老板已经一溜烟地从后台跑出来,向那公子陪着笑脸。
小厮也反应过来,连忙给他家少爷使眼色。
亦有几名小厮已赶快去凑到那些书生耳边低语,领头的吊梢眼脸色突然一变,眼神往那公子身上上下打量,面皮都绷起来。
他们才进京不久,怎么运气这么背,背后发几句牢骚,就能碰上与镇北将军府有亲的贵人?
虽然刚刚才一番高谈阔论,可若是真让他们站在白家人面前,恐怕说不出半句话,吓就要把自己吓死了。
“走!”
吊梢眼咬咬牙,眼神躲闪着对面的公子狠狠瞪过来的视线,白着脸带其他人落荒而逃。
公子哼一声,坐回位置上,又抛起一颗花生来。
与这种人针锋相对,他都觉得寒碜。
但幸好方才没有一时冲动,他刚从北疆回京,虽在政事上没有父兄的敏锐,却也知道,如今白家在京城并不宜太过张扬……况且,若是让兄长知道自己到了盛京不回家,反倒又女扮男装跑到戏院瞎混,不是死定了。
他悄悄撇了下嘴,心中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转头想向那位及时阻止自己的“义士”道谢。
可一转头,人竟已不见了。
“小……公子?”小厮手脚利落地倒了杯茶,歪头轻声道,“您瞧什么呢?”
那钟吕戏院的老板已使眼色叫小二上了精致的果盘,这位“白公子”的来历他亦不甚清楚,只知好像与白府有什么关联,又是他们戏院的大主顾,自然是不能叫受了委屈的。
“白少——”老板搓搓手,满脸堆笑,“紫月娘子今儿不唱送客戏了,方卸了妆,在后台等着您呢。”
公子一眨眼,眼里终于透出欢欣之色:“娘子今日竟有空了?”
老板:“您若来,她自然什么时候都有空的。”
“那还得是燕惊春不在时才好。”
公子笑笑,抬抬下巴,小厮便给了赏钱,老板正讪讪,又接了钱,欢天喜地地带她们二人往后台去。
小厮打起串珠的帘子,公子微微低头,又忍不住回头,往戏院门口的方向一望。
人烟沸沸之处,那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早没踪影,他鼻端却仿佛后知后觉沁出一阵子特别的冷香,像是难以捉摸的烟气。
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委实遗憾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