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帝沉默着,最终仰起头来,眼角倒真的有了些许湿意:“罢了,也许这一切都是天意。”
“三十年前,朕将他立为太子,那时便存了让贵妃坐稳后宫,与景妃分庭抗礼的心思。”
“可当日朕虽也别有用心,对他的期待却不是假的。”
“京中大儒教导,宫中武师陪练,朕若得空,也时常考校他学问,教他做人的道理,带他在旁阅览奏折,与他谈论时政。”
“朕是的的确确将他当作继承人来培养。”
“只可惜事与愿违。”
“也许是因他年纪尚幼便已是天下第二尊贵之人。”
“也许是周围的妖魔鬼怪太多,所以承受了许多无法承受之重。”
“又也许是当时朕与贵妃有太多的事要忙,朝中不稳,后宫不安,能陪他的时间毕竟有限。”
“他终于心智不坚,乱了分寸。”
梁帝的视线落在不远处摇曳的树枝上。
他面无表情地顿了顿,忽而又轻笑一声:“也许也并非心智不坚,而是他本性如此,怪不得旁人。”
“泽生完美继承了朕与贵妃性格中所有的阴暗面。”
“他狠毒、阴险、自私,其实这些性格也并无不妥,身为帝王,太过柔弱善良充满正气,未必就是好事。”
“可他的自私太多了,偏又不够聪慧。”
“昏招迭出,将全部的底线和盘托出暴露于人前,那点小心思,从前有珩儿在旁辅佐担责时,还算藏得住。”
“后来珩儿突然清醒,他便终于一败涂地。”
“朕一次次给他机会,他却一次次行差踏错,棋局已走错太多步,再想垂死挣扎,谈何容易?”
“这些手段和阴谋也许是登基与称霸路上的必须。”
“但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需有心怀天下的善意,将大梁子民永远放在心中的大爱,那才注定是天生的帝王。”
梁帝说着,深深叹息一声。
也不知又想起什么,视线逐渐变得混沌。
天气越来越凉,风刮得越来越猛。
竟隐隐飘起细雨来。
“宫中的孩子,总难得享受亲情。”
“朕当年是如此,他也一样。”
“可比起虽带在身边,其实却没能真正陪伴的珩儿来说,朕自问对泽生的管束更严,对他的期许也更高。”
“该教的朕都教了,便是不该教的,朕也告诉过他不少。”
“结果却适得其反。”
梁帝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这玉佩还是萧衍多年前送予他的,是父子和睦的见证,更是帝王与太子之间亲密无间的证物。
“他忌恨珩儿,明明年长那么多岁,甚至已身居高位手掌大权,却还是极其讨厌自己这个年幼的胞弟。”YST
“偏珩儿却似是被灌了迷魂汤般对他言听计从。”
“幸亏朕发现得及时,否则早在数年前,珩儿便要被他给害死了。”
“可那时珩儿年纪小,又固执,认定了的人和事根本不愿听旁人劝解,哪怕这个人是朕。”
“如此,朕倒又不得不佩服起贵妃来。”
“闺阁儿女,实在难得有她这样的气魄和决断,只因她是女子,才被迫困于一隅,否则定能成为一方大员,朝廷重臣。”
“当时朕便曾想过要她去与珩儿详谈。”
“她却只道都是她的亲生子嗣,偏帮谁都是对另外一人的不公。”
“何况孩子们都已大了,未必会听父母之言。”
“且每个人的命运,最终都将掌握在自己手中。”
“贵妃说得委婉,朕却听懂了。”
“亲生兄弟之间的关系,最忌讳有旁人插手,而朕既是为大梁选将来的君主,便不得不放手一搏。”
“朕可以教导,可以引路,可以提醒,却绝不能随意替他们决断。”
“天家无情,如此朕便是再不愿,也不得不由着他们,只在泽生做得太过分时略施惩戒。”
“若珩儿就是一门心思在一条道走到底,若他此生非要助泽生一臂之力,那说明他自己本也是个糊涂的。”
“人总要经历一些事才会真正成长。”
“也许真是天意。”
梁帝脸上的神色忽而柔和下来:“那一日,他突然清醒了。”
“而没了他的相助,泽生却昏招迭出,再无人替他遮挡,将全部的不堪显露出来,给了朕彻底看清和重新选择的机会。”
早在梁帝开口时,殿中的无关人等便已识趣地退了出去。
唯有张宝全依旧紧紧跟在他身边,做一个合格的聆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