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京城后足够低调, 不想因为“神童”之名给小玄孙日后的生活带来麻烦, 只作了五六首就借口解手脱了身。
将阵阵喧闹关在房门外,他点上一支蜡烛,躲在自己房里看话本儿。
片刻,有人敲响了房门。
林砚一阵头疼, 以为是前头席上的人没完没了, 又在找自己,拖拖沓沓的跳下床去开门,昏暗的月光之下,竟站着体态佝偻的元祥。
林砚一侧身, 放他进了屋, 在他身后销上房门。
元祥无声的跪了下去。
林砚长长叹了口气:“你还是来了。”
他早就猜测是元祥出卖了长安,将他盗祖坟的事抖给了锦衣卫。
元祥解释道:“前段时日家里在忙三爷的婚事, 不想横生枝节。”
林砚并不想与他多绕圈子,直切主题道:“怪我一时心软轻信了你, 没想到, 你到底还是选择背叛林家。”
元祥道:“我该死。”
林砚万分不解:“你无儿无女,大半生都在林家度过, 既已脱离锦衣卫, 为什么又要与他们搅在一起?”
元祥道:“调查三爷的锦衣卫佥事, 是前指挥使的儿子,他需要在圣驾前立功。”
林砚冷笑:“所以你出卖林家,是为了报恩?”
元祥点头,干瘪如朽木般的嗓音对他说:“我已备好了毒药,您知道锦衣卫的手段,衙门里的仵作也验不出来,不会有人做文章的。”
“考虑的如此周全,我是不是该向你道声谢?”未等他回答,林砚又冷声道:“死一个老朽的仆人,本来就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元祥眼底露出些微痛苦,低声道:“是。”
两人相对沉默,外头的一切喧嚣都与他们无关。林砚的记忆回到前世,林庭鹤刚刚致仕的时候,元祥还是门房里一个四十余岁的普普通通的男仆,正当壮年,很少说话,每日本本分分的做着自己的事。
林庭鹤知道他,是源于一次修缮宅邸,林老夫人查账目,才发现账上的钱压根就没动过。查问之下,才知道是元祥出钱修的。
仆人出钱给主家修宅子,说到哪里去都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何况都是签了死契的下人,每月月钱寥寥无几,哪有这么多钱?
叫来元祥一问才知,林老爷官居高位,因病致仕,时有士绅上门探望,门房也因此收到不少门包,他认为这个钱不该拿,可是习俗向来如此,不收,又难免令来客犯嘀咕,只好攒起来,抵了翻新宅子的花项。
林庭鹤夫妇对他另眼相看,当即赏了钱,还提他做了管事。
没想到,在林庭鹤过身之后,家道迅速衰落时,也只有元祥一直守着三个兄弟,每日煮饭浆洗洒扫,照顾三大一小的起居饮食。
“你走吧。”林砚道。
元祥倏然抬眼,看着林砚。
“你不能死。”林砚道:“他们三兄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死了,他们会恨我。”
烛光跳跃几下,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窗格将月光细碎的筛在地砖上,每一块都泛着冷意。他取出剪刀剪断多余的烛芯,眼前霎时又亮了起来,小小一支烛火,却给人带来无尽的暖意。
“谁希望被自己的儿孙怨恨呢?”他的声音又低又沉,更像喃喃自语:“子不教,父之过,我为天下人做了那么多事,对自己的儿孙,却从未尽到责任。”
烛泪垂落,老元祥掩面啜泣。
“你走吧。”林砚道:“回江宁老宅去,会有人给你养老。”
“我走,我走!”元祥啜泣着摇头道:“但我不回老宅,我没脸回老宅去面对大小姐,面对二爷一家。”
林砚别开脸,不知说什么好。
元祥磕了三个头,哽咽道:“您多保重,我这就走,这就走……”
元祥真的走了,在春寒料峭的夜晚,在红烛璀璨的婚礼上,背着简单的行李,消失在坎儿胡同的尽头。
林砚没有留他,留不得,也留不住。从他出卖林长安的一刻,就已经做好了选择。
……
新房中,同牢合卺,热闹非凡。
林长安的酒量比长兄好了不知多少,席上被灌了许多酒,也看不出几分酒气,只是脸上漾着两团不自然的潮红。
待礼数齐全,喧闹的房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林长安挑开那鲜艳的盖头,先是愣了一愣。
那细弯弯的柳叶眉使整张脸变了个模样,一颗心在胸膛里咚咚咚的跳,还以为自己日思夜想的新娘被人掉了包,难怪人们都说,眉毛是五官之中最重要的。
愣神的片刻,他挑着盖头的手都酸了,搁下喜称道:“真是低估了绣工的重量,这东西怎么这么重?”
周藜埋怨道:“头上这些才叫真的重。”
说着就去拆发髻,钗环勾住了头发,全都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