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德国人的飞机……”查尔斯喃喃低语。
“什么型号?”
“梅塞施密特Bf-110战斗机。”苏格兰人说着,拔出枪,便开始往坠毁的战机处小心靠近。
克里斯蒂安胆怯地拉了拉他的衣襟:“查尔斯……我的意思是,你年纪比我小,我不能让你冒险——我应该挡在你前面。”
“要是你把我当成什么柔弱不能自理的笨小子,那可真是大错特错。我已经入伍接近四年,比你更清楚怎么高效地结果一条生命。”
苏格兰人不加理会,只冷淡地把佩枪丢还给他。
“还给你。要是他还活着,试图结果你,那你就先他一步结果他。”
克里斯蒂安无计可施地拿着自己的枪,好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身边的查尔斯已经谨慎又快速地靠近过去,不一会儿,从里面搬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德国人尸体。德国人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刚刚没了呼吸……老天,看看这稚嫩的面孔,看看这金发,他其实还是个少年呢。
克里斯蒂安看着德国人长满金发的流血的脑袋,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他并不是同情自己的敌人,只是死尸的金发让他想到了身边的苏格兰朋友查尔斯·蒙哥马利……他也会在快速下坠的恐惧中,像这个德国少年一样从天空中跌落下来吗?
在那可怕的死寂中,查尔斯举起上膛的枪,冷冰冰的枪口对准了满头是血的德国飞行员。
看见德国鬼子,往日灵动活泼的绿眼睛顿时变得冷若冰霜:“如果敌人仍是活的,那就把他变成死的。”
“不要紧,查尔斯,他已经死了。”
但查尔斯并不是那么确信。他怀疑地摇了摇头,上前探了探德国人的鼻息,又摸了摸德国人的心跳。
“好极了,刚好省下为数不多的子弹。”苏格兰人冷漠无情地指使克里斯蒂安抬起死者的头,而他自己则去搬死者的腿。“我们把他埋到远些的地方去,能拿走的东西可以尽量拿走,能保暖的衣物也可以扒下来。”
但克里斯蒂安却想起死在里面的德国飞行员,心里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了。
“我开始担心你了,查理·蒙哥马利。我怕你跟他一样死去。”
“我的经验和技术,可不是这个没头脑的德国新兵可比。事实证明,你只是在杞人忧天(worry me silly)。”
“但愿如此……你真的太棒了,查尔斯。”
克里斯蒂安低声回答他。之后两个人一起,把死去的德国少年搬到尽量远的沙滩埋掉了。他们在他的口袋里拿走了一包烟和一只精巧的金属打火机,上面刻着一个女性的名字……要么是他的母亲,要么是他的姐妹。
那天晚上,克里斯蒂安失眠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生命的流失。一个人在他的身前慢慢地死去了,僵硬、冷却,变成一团大约价值七美元的有机物和无机物的混合物……他想要哭泣、想要叫喊,但他的眼睛干到不能流下一滴眼泪,喉咙紧到不能发出一个音节。
他无法入睡,摸着黑来到了查尔斯的飞机前。机敏的苏格兰人早就注意到了他的脚步声,于是拉开舱门,唤他进来。
“你怎么了,克里斯蒂安?”
“我很好。”克里斯蒂安喃喃地答道,但他那位敏锐的苏格兰飞行员已经猜出了他的心思。
“你还不习惯死亡,但这只是战争最平淡的一角。战场不像戏剧里描写的那样宏伟,对吗?我曾在汉堡的一个港口,亲眼看见许多小孩子被炸成了碎片。他们穿着干净的衣服,刚刚被他们的老师带上小白船。一枚炮弹恰好落在了船上,有一根被炸断的孩子的手臂越飞越高……德国的男人、女人都在心痛地号哭。孩子什么都没做错,我本该难过的,可是我又很难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共情。”
有些人的灵魂逐渐死去了,他们的存在从此不能再被称呼为“人”。现在,查尔斯·蒙哥马利认为自己也不过是盘旋在夜空中的一个游荡的战争鬼魂。
“其实,我的叔祖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也投身于皇家空军。他无所畏惧,擅长夜袭,令敌人闻风丧胆。最后,他喝多了威士忌酒,开着战机一头扎进了太平洋冰冷的海水里……不过,我觉得他其实是清醒的。即便敌人的枪林弹雨没能杀死他,无端的忧郁也做到了。”
克里斯蒂安听见了一声奇怪的响动——那是查尔斯把某块金属用力地摔出去,它陷进了沙子里。
“克里斯蒂安,所谓勋章,有时就是比赛炸掉更多的手无寸铁的平民的房子、杀掉更多的敌国平民走上战场的孩子。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因为不杀死他们的孩子,那些好孩子就会杀死我们。比起指挥官口中的荣耀,我想我们更在乎的只是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