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他的自称是我,而不是“朕”。
这也是夏桃两个月来第一次见他。
李璟一身玄色衣衫,是君王制式,浓墨重彩的黑色衬得他面如冠玉,俊美至极。相比晋王时期的他少了几分明俊飞扬,多了几分不怒自威,只剩一双清澈的桃花眼还带着丝风流气。
可他一见她就笑,周身那股上位者的距离感便瞬间散去了。
似乎又重新变回了她熟悉的那个人。
韶宁公主却不接他的话,只是冷冷道:“我是该称呼‘晋王殿下’,还是‘陛下’?”
就像是打破了和谐的表象。
李璟沉默了一会儿,仍是微笑道:“还是叫我三哥吧。”
“三哥?我如今,还能叫你三哥吗?”韶宁公主摇了摇头,不知是失望还是愤怒,“我真是不明白——何至于此呢?三哥哥,父皇对你一向看重,即便是近日有所疏远……曾经的荣宠难道就是假的吗?夺嫡之争并未激烈到这种份上,父皇百年之后,你也未必不会是下任帝王……为什么非要谋逆?你和二哥哥之间难道就一定要你死我活吗?”
这几乎算得上是诛心之言了,可李璟却并未动怒。
他只是平静地听着,随即很轻地叹息了一声。
“可是桃桃,父皇是不会封我做太子的。”
他语气平淡,仍是微笑着的,笑意里却带着些许微不可查的自嘲和讽意。
韶宁公主望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笃定。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这在玉都,是三岁小孩都会念的句子。”李璟讽刺一笑,“五姓望族传承近千年,势力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前朝没了,它们便金蝉脱壳,换个壳子继续扎进昱朝的血脉里。朝堂之上,五姓士族的人占了近七成,就连皇权在他们面前有时也不得不妥协退让——这到底是李家的江山,还是五大世家的江山?”
韶宁公主似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五姓望族,言辞间似乎并非还褒义,只是道:“说这个又有什么意思?要论五姓望族,三哥哥你自己的母族不就是萧家吗?”
“不错。可正因为我的母族是萧家,所以我绝没有顺利登基的可能。”李璟道,“皇权和世家的冲突激烈至此,父皇早就无法容忍了。此前隐忍不发,不过是为了等待时机一击即中,他要把世家连根拔起,又怎么可能传位于身负五姓血脉的皇子?不止是我,同样有着裴氏血脉的李珩,我们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是弃子。”
“所谓‘最看重的皇子’,所谓‘在立嫡还是立长之间摇摆’,都只不过是麻痹世家们的甜头。裴氏和萧氏都是他的筹码,五大世家族如果不争抢着斗起来彼此消耗,父皇又怎么能安坐龙椅?”
“恐怕我和李珩斗到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他抓住时机借此血洗虚弱的世家,才是父皇心中设计好的理想结局……可我凭什么要乖乖照着他给的路走呢?”李璟冷笑,“我若不谋反,下场只有死路一条,难道我就应该束手待毙乖乖等死吗?!”
最后一句话,竟让人品出了一丝冰冷的怨恨之意。
李璟没有告诉任何人,从北境凯旋的当晚,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虽然已经对皇帝的用心有所怀疑,但也只是怀疑,对父亲的信任和仰慕最终占了上风,所以他到底没有做出谋反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最后为了救桃桃和李珩同归于尽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可是他却看见了自己死后发生的一切。
原来他和李珩的死,暗中都有皇帝的手笔,他推波助澜,不动声色,在他们二人同归于尽后,君王以二人谋夺皇位为由突然发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血洗了五大世家。
萧家倾覆,萧皇后自戕,舅舅萧国公被斩首示众,舅妈萧夫人自缢,表妹萧溶月大受刺激精神失常,淮之虽然侥幸逃过一死,余生却也只能隐姓埋名过着永远见不得光的生活。
就连桃桃,他不惜牺牲性命也要保护的桃桃,也被派去和亲,受尽磋磨死在了敌国的土地上。
裴家的下场,并没有比萧家好上多少。
即便他和李珩如皇帝所安排的那样死去,他们这位雄才大略的父皇,也未曾对他们身边的人有过一丝怜悯。
李璟只感到一阵彻骨的冷。
父皇以往对他的宠爱尚且历历在目,周岁时刻着“如意”二字的白龙纹玉佩、幼年时教他读书骑射的耐心、成长过程中日复一日的关爱,无不彰显着身为父亲的拳拳爱子之心……这些难道全都是假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