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岁眉山初识,他们的联系从未中断过,出于搜集他墨宝的想法,她已经攒了一大箱子他的信件,每次写信她都会啰哩啰嗦地扯上一大堆别的东西,有时候还会写一首小诗,画两笔简画,甚至录下一个菜谱,都是为了抛砖引玉,好得到他的书画。她已经渐渐习惯了生活中有这个人的存在,也打定了主意,不论他将来如何落魄,都会对他不离不弃,做他一辈子的好朋友,但她,就是没想过嫁给他。
同大名鼎鼎的苏轼结婚有什么不好的呢?至多是一辈子辗转流浪,一辈子同他那遍布天下的红颜知己争风吃醋,一辈子操持他那个贫穷的家,从梁上取下一吊钱,去肉食店称两斤猪肉或羊骨,为他洗手作羹汤,炮制羊蝎子、东坡肉,亲手挖出院中的竹笋,给他整治出一桌待客的席面,等他和朋友们喝得酩酊大醉,出门登山泛舟,还要在家里提心吊胆地等着他回来。若有幸,她英年早逝,还能得到他的一首《江城子》作为追思的悼亡诗,感动无数的后人,然后她家里人就会把她的堂妹嫁给他当续弦,而她坟前的短松冈,已经寂寂无声。
他是一个博爱的人,上至天子,下至卑田院乞儿,爱所有人,唯独不“爱”王浮。
“王浮?!王弗?!啊!”王浮突然眼前一黑,晕倒过去,苏轼一手揽住她的细腰,把她抱在了怀里。王浮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香气,那是她今天取了熏腊肉,松枝混合着各种各样的药材熏烤的腊肉,香气十分特别,经久不散,都侵染进了她的鬓发之间。
苏轼这才仔细观察了她的眉目,她幼时是圆眼,长大了却是丹凤眼,虽然偏向杏眼,但眼尾微微上扫,显得一双眼睛妩媚动人。她的眉毛生得极好看,好似春天新发的柳叶,浓淡合宜。她的睫毛很长,一根根卷翘着,留下极美的弧度。她的鼻子高挺,鼻头侧边有一颗小小的红痣,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估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厚薄适中的唇,既不显得刻薄也不会显得憨厚,唇色浅淡,没有涂口脂,因此显得清新淡雅。她是鹅蛋脸,下巴却是尖尖的,整张脸还没有他一只手大。
苏轼皱了皱眉,掂了掂手上的重量,发现王浮很轻很轻,但回忆起平时她的样子来,似乎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洁白如玉的牙齿,右脸颊深深的酒窝,像一只忙碌的蝴蝶一般,在他眼前翩跹,让他忽视了她的体型和重量。他已经习惯了每回见到她,她都会酥酥糯糯地喊他“苏哥哥”,娇俏可人,对于面前这个闭上了明亮的双眼,紧咬着牙关的昏迷了的小姑娘,他反倒有些陌生。
他忍不住把手抬到她的眼睛上方,想象着如何抚摸她潋滟动人的双眸,又似乎听见了她酥糯的声音,化作猫儿般的呜咽,挠得他心痒痒。
她大概以为自己不知道她问的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从有那种朦胧的情愫开始,苏轼就常常在梦里见到她,不论她嬉笑怒骂,坐卧行走,都是那么动人心魄。只要她一句话,苏轼愿意为她上天去摘星星。
苏轼很喜欢王浮,喜欢到非她不可,喜欢到为了她,第一次忤逆母亲,冲撞父亲,跑出家门就立刻上了王家的门,巴巴地问王先生她可曾许了
人家。昨日,在得知她不曾许亲之后,他心中狂喜,恨不能肋生双翼,冲到她的身边,把她抱起来带回家,藏起来,不让外人再看见一丝一毫。
可他们之间并非没有障碍。门第上,若是王方当初接受了范仲淹的邀请,同他一起去治水,想必现在也应该是个小官了,但那一年纪先生患病,王方放心不下他,于是推辞了出仕的机会。到如今,王方头上还挂着印刷行会名誉会长的名头,与益州知府斗智斗勇,竭力降低印刷行业的商税。
母亲有意让他娶舅家的表妹,却因为姐姐八娘在程家受到欺辱,父亲愤然与程家断绝了来往而作罢,父亲则有意让他娶自己好友孔家的女儿,山东孔家出了孔圣人,又是世代书香门第,嫁给他算是低嫁,但父亲觉得他一定会金榜题名,等他登科后再去孔家求娶,婚事必然能成。
纵使王家有万贯家财,在青神和成都府享有盛名,但在权势面前,钱财似乎不值一提。整个眉山和整个青神的人都认为苏家兄弟俩日后必登高堂,甚至于,因为屡屡在《和乐小报》上发表文章,欧阳修等文坛前辈,比历史上更早地认识到了这一家才华横溢的三个人,年前便盛情邀请他们到东京去参加科举考试。
对于苏洵和程氏来说,他们有更好的结亲人选,没必要选中性情古怪、桀骜不驯的王家十娘。他们也不是对王家或者王浮有什么意见,因为两家人的关系非常之好,尤其八娘,一半的时间都在十娘身边学习,可正因为关系好,他们才更没想到,本以为苏轼待十娘只是兄妹情谊,他却一心想娶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