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无见果然被雨逼回檐下,捡起搭在阶上还在沥水的油纸伞,撑开去了。
雨不大不小,侵入伞下的都是些粉末,很快濡湿了他半张脸,他把长发揽到肩后,撑伞雨中踽踽独行。
他什么也不想,说不上是因为什么。他还在行走,只是撑着一口气,御书房不远处是一片几近干涸的池塘,兰因说不喜欢它太过雅致,不叫工匠再往里填水了。那是几年的事?现今里面都是残荷枯枝,隐在雨雾中,薄如剪影,如果有人跑过来把他撞下去,他就跟它们一起溺亡在沼泽中了。
寒祁之在大殿上慷慨陈词,上承天道,下叙民意,指责谢兰因篡位辱国,在帝位不仁,大兴干戈,弃无辜百姓于不顾;为人子不孝,弑亲杀父,嫉妒自己叔叔恨而杀之;对外嗜杀成性,屠城十二,尸骨遍野。对内更改祖制,长达四年不曾有过哪怕一次祭天,于公名不正,在私言无顺,不仁不义,无德无孝之徒,不能服众,不得民心,不配为天下之共主。
“……为人刻薄无礼,狂妄自大,又骄奢淫逸,竟还妄想无视宗法,勾引一个男人为妻。王世子殿下,我寒某今天站在这里坦言相告,无论您如何引诱、禁锢我儿子寒无见,您也永远不可能真的得到他。”
听到这么直白的话,谢兰因握紧了龙椅把手,眼神始终盯着墙角放置的火盆,放得太遥远了,几乎感觉不到它散发的丝毫暖意,哪里都寒意森森,跟在墓地里一般,群臣全都绷紧了身子,跪在冰冷的地上,大气不敢出,全同死人。只有寒祁之站着,一只手拿着手中宣纸,昂首眯起眼睛,裸出他眼角无数皱纹,叫谢兰因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他儿子寒无见的影子。
他也一定想在我身上看到我父亲。谢兰因想。不知道他找到了没有。
“我想您需要好好看看这篇谏文。”寒祁之向他走去,“臣还有一些别的话要跟您说。”
谢兰因也眯起眼睛,努力平复自己想拧断他脖子的心,听听他还想说什么,也许是寒无见,他真是喜欢把自己儿子放在不断加重的筹码盘上,真是个无赖。
寒祁之停了,弯了腰,抬起手把卷起的纸恭恭敬敬地递向他。谢兰因于是站起来,向他走近,一步,两步,伸出手去取,纸卷掉落,抬眼,一柄利刃抽出。
可惜动作太缓慢了。谢兰因翻身一脚把寒祁之踹了下去,顺势抽出自己的佩剑,抵着他,将他制在地上。
“寒老,这可未免有点,得不偿失。”谢兰因讥讽地吐出最后几个字,“你就真不怕,朕把你满门抄斩么。”
寒祁之牙龈都渗出血,他趴在地上,捂着胸口,突然高声笑起来。
侍卫高嚷着护驾,从早已慌乱不堪的群臣里挤进来,被谢兰因抬手止住,道:“我要听听你还有什么话说。”
“有。”寒祁之按着袖子,老态龙钟地扶着台阶一点点爬起来,声音不大不小,“关于您父王。”
谢兰因瞳孔微缩。
几个宫女飞快跑过去,叽叽喳喳,紧张又欢快,撞偏了寒无见的伞,寒无见只听得几个从她们嘴里迸溅出来的词句:“快去……好大的阵仗……御林军都出动了。”
伞跌在石板上,又被两个匆匆赶来的宫人踩住,伞骨折断了。
寒无见一个人站在雨地里,站了一会儿,才蹒跚着继续往前走。
他走到前廷,不知道凭着怎样的意志。那里都是人,看起来很无规矩,天已经快亮了,宫人手中的灯火苍白地跳动着,像一盏盏游魂冥灯。
“让一让。”
他推开人往里走。
“你父亲。”寒祁之好容易爬起来,站稳了,向他靠近,好像在这么万众瞩目的时刻,他却只能让他一个人知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谢兰因怀疑地盯着他,握紧了手中剑柄,格外谨慎地看着他凑近,让他继续说下去。
寒祁之离他够近了,已经可以低声说话,但他仍在靠近,手抓住了谢兰因的手,似乎想把他的剑推开,但后者纹丝不动,把剑收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你真的希望我说出来吗。其实你自己心里知道。你清楚的很,”寒祁之笑,“对你,他从来没有……”
外面传来什么响动,人慢慢让开了,寒祁之扭头看了一眼,停住,微微惊愕:“无见来了。”
谢兰因闻言心下漏掉一拍,侧目,只听见耳畔寒祁之突然扬声:“他根本不是皇族血脉。”
剑上一沉,寒祁之撞死在了他剑上。谢兰因还在人群里找寒无见,只感到眼底刹那一片血红,长剑彻底贯穿了那副躯体,格外锋利的剑尖刺出软泥一般的血肉之躯,狰狞地裸露在外,鲜血顺着它丝绸一般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