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令瞻难得有兴致作画,请了画院画师来为他掌勘笔墨,此时正细细摹一株兰草,邓文远说完, 他的笔锋也陡然提起。
兰叶舒展自然如天成, 画师赞他道:“参知近日控笔又有长进。”
祁令瞻收起画轴,向他道谢:“是先生点拨有方,不吝赐教。下回想请先生指教我画人物。”
“不知参知想学谁家?”
祁令瞻想了想,说:“先学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吧。”
画师应下, 祁令瞻送他出了政事堂,不紧不慢与他行礼告别, 见画师走远了,方又转身回来。
他对邓文远说道:“杜思逐这副态度, 显然是得了太后默许,工部与兵部大都是丞相的人,叫他们争执去,你何必蹚这趟浑水。”
邓文远说:“下官是觉得,此事并非姚党与太后之争,而是文臣与武将之争。崇文抑武是我大周的开国国训,哪有赳赳武夫跳到咱们头上的道理?下官一时看不过眼,就……”
祁令瞻声色淡淡:“姚党后党,文臣武将,都是为国为民之人,哪来这么多流派。”
邓文远微愣,“您的意思是……支持杜思逐往中书省讨债?”
祁令瞻问他:“永京年节遍地撒钱,有些地方驻军却要靠卖废铁过年,这债难道不该讨吗?”
邓文远说:“这不是该不该讨债的问题,而是立场问题。大人秉仁善之道,为那群武夫考虑,可那些粗人并非君子,他们一旦得势,却不会感激大人,反而会愈发嚣张。您看那杜思逐就知道了,当初是您将他提拔入京的,如今他有了新的高枝,便不将二府放在眼里了。”
邓文远这话并非全无道理。
大周武将长期受文臣辖制,二者之间积怨已久,几乎到了相视仇雠的地步,就算祁令瞻愿意为武将考虑,他们也未必领他的好意。
祁令瞻沉吟片刻,说:“我去与杜思逐谈谈。”
天子的课筵安排在没有朝会的时候。
卯时为武课,辰时、巳时为经史讲论,过晌练习书画怡情,剩下的时间或自行休息玩耍,或与太后一同接见大臣。
隔日祁令瞻卯时中便入宫,负手站在福宁宫东配殿庑廊下,看杜思逐与李遂一起做五禽戏。
李遂不愿费力气,每每只在杜思逐眼皮子底下撑样式,他一转身就塌了姿态。一套五禽戏做完,杜思逐身上微微出汗,李遂却只醒了醒神,仍是困恹恹的样子。
杜思逐不与他为难,接着便陪他蹴鞠和投壶,这两样倒是令李遂很感兴趣,缠着杜思逐玩到了卯时末。
到了讲经论的时辰,祁令瞻并不着急,对李遂道:“陛下请先沐浴更衣,今日的课筵推迟半个时辰。”
李遂走后,祁令瞻拦下了要往东华门去换防的杜思逐。
杜思逐朝他一揖,想是又被太后敲打过,态度比之西郊猎场端肃了许多,“请问大人有何指教?”
祁令瞻望着李遂远去的方向,淡淡道:“你从前在军营里,有插羽破天骄的本事,如今宿卫永京,伴帝王取乐,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杜思逐深深望了他一眼,说:“不敢,太后娘娘赏识,这是臣的荣幸。”
“我知道你们心里的想法,太后娘娘与先帝不同,她愿意给你们武将体面,所以你们愿意拥戴她,这是人之常情。”
祁令瞻无视他的客套,话音一转道:“但娘娘宅心仁厚,是为了盘兵秣马,将来能与北金有一战之力,夺回燕云十六城,一雪平康之盟的耻辱,不是为了做你们仗势欺人的凭借。”
此话杜思逐不乐意听,声音微微提高,“参知大人这脏水泼得真是莫名其妙,我们何时借了娘娘的势,又欺负谁了?”
“工部正忙着修补钱塘的河堤,你开口就要十条战船,三司一年结余不过八百万,你要占去五百万。”
杜思逐冷笑道:“这是朝廷欠我们的,凭什么你们文官就能在永京夜夜笙歌,我们武将就要吃风咽沙?我们在外卖命,到头来还要受你们轻视,凭什么?”
“你们武将,我们文官,分得倒是清楚。”
祁令瞻声音微冷地质问道:“那你又将太后置于何地,是应该向你们赔罪的文官阵营,还是应当为了你们的私欲,与满朝文臣辛苦相抗的武官阵营?”
杜思逐闻言怔然许久,辩解道:“我向朝廷要这些,也是娘娘准允的,并不全是为了私欲。”
“有六分为自己人谋利,三分为国家谋安,只有一分考虑到太后娘娘。你可知她应下此事,在朝上要担多大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