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蛮招手让他近前。
男子起初犹疑,不知道,他分明是来道谢的,眼下又踟躇起来,半晌后,他下定主意,一步步向她走来。
月光掷落他的影子,没落在身后的萧瑟的竹影里,飒飒风动,山间一时万籁作鸣。
蛮蛮有些冷了,纤细的手指笼住披氅,将自己裹得更严些,红唇有些失了血色,一张嘴,便是一股寒雾飘散在山中的空气里:“庚?”
她不确定。
听侍卫甲说,他是叫作这个名字。
男子一滞,仿佛呼吸有瞬间的凝持,须臾,却又稳住,从那会滚动的咽喉间,极其沉闷地滑出一个字:“嗯。”
“你没事就好,”蛮蛮松了一口气,“你不用谢我,你在山下和他们修筑堤坝,是功德一件,你为了给女孩儿拿蓑衣回来,足可见你是个好人,我也算不得救了你,你如今病还没好,就在大灵清寺歇着吧,若有需要的,你同巫长提,她人好,不会与你为难。”
巫长,类同于国师。
在尾云这个巫族聚集之处,巫长是他们的群龙之首,众望所归,其声势,只在国主之下。
庚什么也没说,隔了一道黑沉沉的绸面,蛮蛮似乎能感觉到,那面纱下锐利如隼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像盯着猎物般,凝住自己,这无端端让她感到汗毛倒竖。
全身的鸡皮疙瘩,正在悄然一颗颗雨后春笋似的往外冒。
听小苹说,这些侍卫以前都是犯过罪的,因是少年之身,才给了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蛮蛮想,这人,果真很有大恶人的风范。
“你真不必言谢,赶紧回吧。”
庚不肯听,固执地立在原处。
蛮蛮这时瞧着,也不知为何,觉得他的身形居然有几分难言的熟悉感。
周身满地银白的月色,他停在月光里,犹如踏雪。
尾云国,实在少见这样风姿的儿郎。
可惜,脸上已经黥了字。
蛮蛮好奇便问了一句:“你当年,是犯什么事儿了?”
庚不语,手心微微一滞,像是微微愣住,不曾想过公主如此发问。
不过蛮蛮并不是很好奇,身后尤墨寻了来,手里拎着宝物,神神秘秘地到了蛮蛮身后。
隔了一层皂色绸面,“庚”清楚地看见,那男人似乎与蛮蛮很熟稔,他故意掂轻了脚步,宛如野猫行走在屋脊上,无声无息。
“庚”藏在赭红袖边下的手,忽地一攥。
但即刻,便又松了。
那个男人,对蛮蛮并无敌意。
尤墨只是把一对模样玲珑的物件塞进了蛮蛮耳窝,在她回眸时,尤墨亮出一口在黑夜里仿佛闪着光的白牙:“试试这对耳塞,我新做的。”
蛮蛮诧异地凝了他一晌,见他把手松开,她试着,用他做的耳塞往里旋了几分。
耳塞封住了两窍,周遭万籁俱寂,好似一瞬陷入了沉眠。
她惊讶不已,为方便说话,又把耳塞摘下来,问:“你给我做这个怎么用?”
尤墨把她递还的耳塞小心翼翼地封进一只木盒子里,嗓音含笑:“你不是怕打雷么?以后打雷的时候,你就用这个,塞到耳朵里就好了,至少,声音小不少,你还能想起我。自然你就不怕了。”
男人赤诚的眼神,毫不掩饰他对于公主的倾慕,那种色彩斑斓的光辉,是“庚”从来都难得一见的——少年意气。
而他已经把那种意气,不知何年何月丢到何处去了。
尤墨把木椟相赠,蛮蛮不客气地笑纳。
“蛮蛮,虽然咱俩分开了这两年,但是,你从小都管我叫‘墨哥哥’,都有这样的情谊,我们还是别太生分了,你看呢?”
蛮蛮听不听得出弦外之声无所谓,但愿那个杵着像人形木桩一样的男狐狸,别再不识好歹,妄图制造孤男寡女的独处,勾.引公主。
蛮蛮点了下颌,“嗯。今天太晚了,都回去歇了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说罢,她又望向仍孤立在旁的“庚”,朱唇浅漾:“还有你。”
他一字不发,也看不出脸色。
蛮蛮不再理他,与尤墨并肩走向浩瀚无垠的月色下那半敞轩门的白鹭居。
月光里,他们把臂同游,含笑而归,似浑然忘了一个孤零零,卑弱着,前来道谢之人的存在。
陆象行的拳捏得很紧,骨节发出清脆的弹响。
直等到两人的身影都自眼前消失,那紧攥的比石榴还大的拳,默不作声地松开。
那片他们寻到了人的岩洞底下,其实已经没有了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