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他牵起的有过片刻放松的唇角,微微一凝。
从那一番话中,竟抽丝剥茧,理出了一处不对。
他倏而望向赛大娘,口吻含了几分急切:“您当时怀了孕,您的第二任丈夫,怎会不知道?”
怀孕之后,肚子会隆起,如何遮掩?
赛大娘怎料到这个年轻的男子,竟会问如此唐突的问题,她怔然地回:“不过两个月的身孕,只要我不说,外面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肚子,他怎会看得出来呢?”
陆象行又是一怔,心里将这句话飞快地默念了数倍,骤然,他的目光往前无边夜色中一探。
黑夜中,那双明炽的眸子,宛如鹰隼的眼睛锐利,有刺穿迷雾的夺魄光彩。
一瞬间,赛大娘从这个心如死灰的年轻男人身上,看到了宛如活过来的生机,这让她捉摸不透,不晓得自己是哪句话点石成金了。
陆象行再一次确认:“您肯定,两个月的时候,肚子不会大起来?”
这话问得前言不搭后语,好没道理!
然而赛大娘仍然悉心肯定:“是的。孕妇两个月的肚子绝无可能隆起。”
陆象行的嗓音难掩激动地喃喃自语:“这样说……这样说……”
在凤凰山,蛮蛮那隆起的肚子,绝不可能只是两个月的身孕。
他对这方面缺乏常识,可谓一窍不通!
他果然是榆木疙瘩脑筋,竟从来都不敢妄想——
蛮蛮肚里的孩子,是我的!
自入尾云以来,再没有哪一刻,能如此刻般,让陆象行的这颗心受到莫大的鼓舞。
蛮蛮肚里的孩子是他的。
原来从始至终是他误会了,弄拧了,还以为蛮蛮回到尾云,便立马和她的青梅竹马复合,甚至,因为蛮蛮曾经埋怨过他中看不中用,而暗暗失落、妒忌过那个男人,可以轻而易举,便让她得偿心愿。
如此想来,她当初竟是怀着他的孩儿,一路从长安奔袭,逃回尾云国。
长江之畔,他追上她跑路的驴车,她只是口口声声要与他恩断义绝,却绝口不提这个已经坐落在腹中的孩儿,果然,他只是害怕他来抢这个孩子。
船上,她几番孕吐,他看在眼底,问她身体可有恙,她遮遮掩掩只说晕船,而他竟然傻乎乎地信了!
真是蠢出生天的脑袋!
陆象行激动欢喜异常,麦色的脸颊皮肤泛起桃花般的红色,他一刻也坐不住,立刻便腾身而起。
“大娘,你救了我的命!”
蛮蛮想瞒天过海,全然不顾虑孩子生父,让他在糊里糊涂的伤心中,放任她们母子嫁给旁人?
陆象行咬牙切齿,眸光沿着山脊那畔看不见的月亮城扫视而去,一寸寸发沉。
狡猾的小公主,她最好给他解释一下,当初姓全的老儿哄骗他说,夫人并未怀孕,究竟是出自何人授意。
他只一次便教她怀了孕,她明明知道,还厚颜地骂他不行。
她回到尾云国以后,病急乱投医地嫁人,让自己的孩子将来管别的男人叫“阿爹”。
小公主胆子大起来时,天都能捅个窟窿,欺君之罪都不怕,更不怕得罪了他了。
她将他一颗心搅和得七上八下、患得患失,将他拿捏得死死的,人家算准了,他舍不得她,不但会在长安那边一如既往地费心替她瞒住,还能贴心地送上祝福?
赛大娘一阵纳罕,年轻的男人已经向她告了辞。
赛大娘还想挽留他,但人已经箭步冲出了篱门,赛大娘招手道:“带几块馍再上路吧!”
陆象行已经来到篱笆外,牵上马匹,跃上马背,远远回了一声:“多谢好意,不必了。”
长腿一夹马腹,马儿发出一道长啸,载着男人又沿着来时路疾行回去。
行至密林,仍有几分不放心,这件事必须确认,陆象行召来自己的海东青,抚着海东青雪白的翅羽,往万鹰之神的爪间竹筒里投入一封信。
长安与这只海东青接应的人唯有第五安世,这封信须经由第五安世之手,再交到全回春手里。
这信上全是质问。
那老儿,当初何故阳奉阴违,一面吃他的薪禄,一面背着他,隐瞒了如此重要之事。
现在陆象行要翻案,全回春最后一次来为蛮蛮看诊时,她的脉案究竟如何,姓全的老匹夫最好莫再胡吣。
蛮蛮。
疾驰的颠簸之中,陆象行胸口火热炙胀,然而只要呼着这个名字,便似一阵山风吹拂过清澈的甘泉,往心田深处悄无声息地浸润。
长夜里,一枚流星划过星盘横亘、银河静默的苍穹,坠入无边墨黑的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