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谢枕溪握着剑从满地灰烬里举步而来。
几点零星的火星子瞬间飞溅上他的衣角,原本完好的锦衣一霎时就变得蜷曲发黑。
他也浑不在意,抬手割了那片衣角,几步走来,眯起眼睛仰头静静看着谢家家宅的匾额。
高处的弩机早已撤了下来,周同爬下墙头,也混在人群里, 讪讪地轻声朝他行礼,“主子。”
谢枕溪仿佛瞧不见,直往里走。
只是推门的那一刻,忽然又回过头,极淡漠地看他一眼,
“你可知,他若有任何闪失……不管你周家于王府如何有功,你现在已是死罪?”
周同连忙趴下去磕头, 紧张得结结巴巴,“主子教训得是……奴才,奴才都省得的,殿下毫发无伤,还, 还望主子开恩……”
谢枕溪也不再多言, 只亲手拉开那枚沉重的兽首铜环。
院内空无一人。
梯子还扔在原地。
小殿下跨坐在高高的墙头,一身衣裳裹了灰尘鲜血, 已是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连带他乱糟糟的长发里,苍白的脸上, 脖颈上,处处可见零星干涸的血迹。
谢枕溪闭了闭眼,撑剑的手又抖起来,
“还不下来?”
白眠雪把碍事的长发拢到身后,掀起眼皮看着他,非常小声但是理所当然,哑着嗓子,“我下不来。”
谢枕溪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又静静地看了墙头上那个小东西半晌,想勾唇,却发现自己连这个动作都做不出来,便作势要转身,“那你别下来了。”
“谢枕溪!”
白眠雪有点急了,瞪了他一眼。
他是真的下不来了。
方才攀着梯子上去时,一心只顾着前面厮杀,心急如焚,又有周同在上面伸手拉他,上去的不难。
见了那些血腥的搏杀场面也顾不上怕。
只是这会儿万事既休,心里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散了,小殿下才缓缓发觉自己竟是连腿都软了。
只是周同还忙着拆弩机顾不得自己,他只得自己伸着腿试了好几次。
谁知脚刚一搭边,那梯子就晃,把自己一颗心都跟着荡起来,连忙又缩了回去。
就像不会爬树的小猫,爬到高处以后任他平时再凶,也会乖巧无措。
白眠雪唤住谢枕溪,见人果然转身,便松了一口气,将碍事的长发拢到背后,看人一动不动站着,便唤了一声,
“你可得接住我啊。”
他本来都要跳下去了,忽然听底下那人轻道,
“真真是我命里的天魔星。”
随着谢枕溪最后一个字落下,一团影子已经从高处坠进了他怀里,被牢牢接住。
“谢枕溪。”白眠雪从他怀里探出头来,揉了揉自己磕疼的脑袋,“想不到你堂堂大衍重臣,居然这么迷信。”
仿佛一口吊了许久的气终于舒畅吐出,谢枕溪浑身仍在发抖,似乎是极力忍耐着什么。
他将捧在怀里的人扶起来,慢慢掰过他的脸,有点疲惫,顿了顿才道,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我叫周同带你下山,是为活命。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院落里空无一人,几棵常青古树的叶子安静地缓缓落下来,与外面闹嚷嚷的血腥世界骤然分明。
谢枕溪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看着白眠雪脸上的血迹,忍不住颤抖着用拇指捻了捻。
白眠雪险些疑心自己看错了,居然从这人眼里看出了从未见过的惊慌失措。
“不是我的血,你忘了,你在我旁边杀了个人,溅了我一脸。”
他说罢,谢枕溪仍旧机械地捻了捻他的脸,半晌才闭了闭眼,点点头,
“不是你的血,不是你的血,对,我想起来了,不是你的血……”
他骤然睁眼,语气极冷,
“可是刀剑不长眼!方才那样的情势,你若是哪里出了任何一点闪失,这会儿都不可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可是我帮了你。你没有良心。”白眠雪指了指拆下来的弩机,缓缓道,“我明明怕得要死了。”
“但是看见你一个人留在那里拼杀,我好像更害怕。”
谢枕溪看着人仰头瞪他,分明是委屈了,只是自己胸腔里更是一片闷疼,不只是伤口疼,还有更多说不清的缘由。
他撑着自己的长剑,缓缓蹲下了身,慢慢捉住小殿下脏兮兮的掌心,用指腹轻轻摩挲,将两人指尖蹭上同一片血迹,轻声道,
“方才我厮杀时转头看见你的眼睛……只觉得三魂都被抽走七魄。一时觉得惊讶,一时觉得在做梦,一时觉得无比后怕,昏昏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