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危怀风乖乖答,“孩儿不该欺瞒父亲母亲。”
“还有呢?”
“还有……”危怀风想起被危夫人按在功课上一顿揉搓的情形,尴尬道,“孩儿太蠢了。”
危廷道:“可怕的不是蠢,而是自作聪明。”
危怀风微愣。
灯火里,危廷脸庞静默依旧,然而眼底却有烛火映照出来的温柔,他牵过危怀风的手,走去盆架前,亲手给他洗去手指和脸颊上的墨迹。危怀风歪着头,感受着来自于父亲指腹间粗粝又温柔的擦拭,忍不住撒娇:“阿爹,下次能不能不要再罚三百遍,太多啦。”
“不能。”
“抄完以后我的手会痛。”
“嗯。”
“阿爹……”
“洗完了。”
危廷松开危怀风,危怀风凑近铜镜看,皱眉头:“没洗干净……”
“差不多的。”
危怀风盯着脸颊上残留的淡黑色墨迹,听明白这话背后的意思,扭头道:“阿爹你是不是又笑话我黑?你再这样,我会告诉阿娘的!”
危廷笑,危怀风看着烛光里肤色似玉的危廷,鼻孔里哼一声,怏怏不乐地走了。
那天以后,危怀风不再拖欠功课,每日午休起来,会先完成夫子布置的功课,再去映雪阁外撒欢。
危家很大,处处是有待开掘的秘密基地,可以极大地满足一个男孩的探险心。危怀风从后宅玩到前院,不到八岁,便已熟悉家里的每一处旮旯。
譬如,颂园外的假山底下住着一大窝蚂蚁,下雨前,它们会成群结队地列成一长排,埋头搬运它们的家当;东南角那个废置的跨院里,人影鲜至,屋檐底下筑着好几个鸟巢,廊前的荒草丛里,还常常躺着一只晒太阳的狸花猫;危怀风在后院的大槐树底下凿了个狗洞,为了方便偷溜出去玩耍,有一次爬回家时,迎头撞上一只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自家里的野狗,被追着在墙外绕着整座危府跑了三大圈,回家后,又被危廷罚抄家训抄了三百遍……
待把每一处“荒野”都开拓完后,八岁的危怀风终于在这座偌大的宅邸里觉出孤独来,有一天,他鼓起勇气向危夫人说道:“阿娘,你能给我生一个弟弟吗?”
“你要弟弟做什么?”危夫人正在花厅里浇花。
“玩啊。”
“妹妹不行?”
“你生的妹妹是黑的,不好看。”
“?”危夫人放下花洒,看过来,“你皮痒?”
危怀风抿唇道:“那,黑的也可以,你生一个吧。”
危夫人冷笑一声,转回头,不再说话。
危怀风走过来,挨着花厅的柱子,看见午后的阳光瀑布一样照射在危夫人和她身前的花丛上,水从花洒里喷溅出来,幻化成一小道彩色霓虹,铺在危夫人周身,她动,霓虹也跟着动。
危怀风看着霓虹里的母亲,唤道:“阿娘。”
危夫人转过身来,故意把花洒里的水浇在危怀风头上。
危怀风叫一声,抱头躲,气恼起来,危夫人哈哈大笑。
……
夜风袭面,送来的又是那一种陌生到刺鼻的靡香,危怀风从回忆里惊醒,看着眼前的层台累榭,记忆里的花厅连同着母亲被霓虹包裹的形象一并崩塌,那“哈哈”的笑声也像是抓不住的风,顺着耳后的寒凉之意彻底消散。
危怀风往前走,越走越感觉不知身在何处,夜色朦胧,月光笼罩着四周一幢接一幢的陌生建筑,那些灰黑色的轮廓像是在嘲笑他这个迷失在故土的入侵者。
危怀风忽然想,或许这一趟,本是不该来的。这里早已没有记忆里的砖瓦,没有父亲亲自取名的映雪阁,没有母亲精心侍弄的花厅,没有住着一大窝蚂蚁的假山,没有狸花猫休憩的荒草丛,没有被槐树掩映的墙角狗洞……
这里早已不是他的家。他的家,毁于西羌一役,毁于灵堂里的大火,毁于崔越之的栽赃构陷,毁于这十年的逃亡,以及他今夜的闯入。
总之,他的确是没有家了。
今夜并不是一种回归,而恰恰是一种证实。
危怀风停下脚步,站在夜色深处,黑暗包裹过来,一点点吞噬着他,也保护着他,这其实是一个可以尽情发泄悲痛的时机,可他却没有任何想哭的情绪,他心里像是一大片荒地,有的只是呼啸的风,乱蓬蓬的荒草,以及一望无垠的空旷。
良久后,危怀风转身走出那一团黑,长廊那头忽然有橘黄色的灯光微闪,一人的身形被光影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