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娘是、是万明人。”年轻的车奴脱口辩解。
巫奴,是先王后巫氏的陪嫁。听说他们巫氏部族擅长蛊毒之术,巫氏公主又性情刚烈,初嫁入万明便将气血方刚的王治得服服帖帖的。万明王如今身残,有人揣测是巫氏蛊所致。
巫氏染病暴毙后,这些奴仆便被留在了伽莱身边,后来又因在重明殿犯上,被伽萨尽数处死。
眼下这个车奴,应当是某个被处死的巫奴的后嗣。
嗬,让巫奴子嗣给我当轿凳,是怕我心里还有委屈怨气么?
“去看看罢,我在这儿等你回来。”循声望去,伽萨抬手半撩珠帘。泠泠珠玉脆响中,那巫奴哆嗦得像秋风里的一蓬蒲苇。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助纣为虐。
我拂了拂袖子,转身钻入人海之中。
这是我第二次踏入晟都市井。
我清楚地记得当初同伽叶出来时路过的茶肆,云水居三个字映入眼帘,一帘之隔的屋内淫词艳曲正绕梁而旋。
我在茶肆前驻了足。
内里旋帘而出一个戴着白猫面具的小厮,手中金盘托着一枚狐狸假面:“贵人,请。”
假面掩住真容,云水居不论身份,只认散财徒。王公贵胄也好,官吏富商也罢,在此处都只是个前来寻欢作乐的哥儿。
但我定要弄明白,这些茶肆中的渊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厮用金杖挑开门帘,脂粉香气扑鼻,歌声绵软悠长。难怪万明男子喜欢到茶肆来,这儿的渊人远比他们万明的女子还要柔和姣丽,又能予他们同性征服的快感。可这于同为渊人的我而言,无疑是耻辱至极。
我正要入内,却听外头一阵喧闹声,转眼间又陷入静默,只剩下鸾铃的清脆声响。
回首望去,身后熙熙攘攘的万明百姓已跪伏在侧,一眼便可看见空街上徐徐而行的一辆马车。
摇曳车帘下,露出一双胜雪欺霜的脚,虚浮地踏在底下铺着的银狐绒上。右侧足上扣着一只金环,精巧的镂空铃铛仿佛被冻住了,死气沉沉地垂在那只白瓷似的脚踝上。
窗帘缓缓挑开,内里坐着个苍白病弱的少年。面容姣美,男生女相,一张失了血色的薄唇微微垂着,乌黑眼眸正盯在我身上。
我几乎立时断定,他体内淌着贺加的血脉。
“为何不跪?”少年淡漠地盯着我,车下的奴替他张口问责。
跪?若是在渊京说这话,沈澜早就把他拖出去打死了。
可惜是在万明。
我略略俯身以示尊重,束辫从肩头滑落,突兀地坠在半空。
“银蛇扣。”清泠的声音隔空传来,少年动了动嘴唇,俄顷又沉默得像一尊玉雕。
车奴一怔,忽而朝我一礼,牵着车走了。窗帘落下的前一刻,那少年的目光突然变得黏着,然而还没等我看清楚,镂花纱帘已将他模糊成了虚影。
“他是什么人?”我转问身侧小厮。
“王的蛇奴。”小厮再次挑起门帘,恭敬地迎我进去。
蛇奴。我暗暗在心里记下了这个词。
茶肆内乍看一片融洽,几个茶客就着熏肉饮茶,身侧都跟着个容貌俊美的渊国少年端茶伺候。
可细看去,那些茶客的手无不游走在少年们的身上,几下便弄散一件整齐衣裳。后者勉强地卖笑,垂眸时眼里划过一丝落寞。
“贵人是在堂内用茶,还是入楼上雅间小酌?”小厮面上的白猫假面奸诈笑着,颇让我有些毛骨悚然。
我不假思索道:“自然是雅间。”
小厮应声引我上楼。甫至楼梯口,自上跌跌撞撞走下来个少年,后头跟着个戴灰狼假面的大汉。
那是他的茶客。
少年盯着我的假面露出一丝恍惚神色,脚下不慎踏空,踉跄着跌落在我脚边。他慌张爬起身,将衣袖抚平遮住臂上交叠的新旧伤痕,眼尾斜着一抹殷红。
我抬手截住他。
他迷蒙地望向我,一双圆眼蒙着湿漉漉的雾气,简直要哭出来了。
“我就要他。”我扭头与小厮说。
再回过头去时,那少年真的哭了,眼泪跟雨珠似的大颗大颗落下来。在小厮的呵斥下,他抬袖抹去泪痕,瘪着嘴送走了前一个茶客,又默默跟上了我。
“你别怕。”我从荷包里摸出两块银子支开小厮,推门入了一间雅室。
虽为雅间,内里却装修得旖旎艳俗,四面壁上绘的是双蛇交尾,红绡底下掩着好大一张床。
我方要坐下,那少年“哇——”的一声哭起来,又惊恐地向我望了一眼,敛声转为抽泣。
他的肩头微微搐动着,像朵被风雨打败了的夕颜,弱不胜衣、惹人怜爱,却也再经不住另一场摧残。
我一时坐立难安起来,直想把“好人”两个大字写在脸上,好声用渊语安慰道:“别怕,我不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