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安廿四年,岁末。京中华灯初上,正是又一年的赏灯日。
那年我才六岁,对街上琉璃雕花的灯好奇得很,摸摸这个又瞧瞧那个,在贵人馨香的衣袍底下钻来钻去,沾了一身脂粉香。因我是嘉王府的公子,样貌生得圆润喜庆,且年纪不大,那些雍容华贵的夫人们并不恼我,反而从荷包里掏出糖来逗我玩。
我吃着糖,更加乐得自在,忽而瞥见一个身影局促地站在一间泥偶店前。
那是万明来的质子,因相貌奇特而在人群中格格不入,贵族的公子们不屑于与他交谈,平民家的孩子又都惧怕他。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暖如春光的灯火下,像一尊僵硬的冰雕。
我记得他绿色的眼睛,跟两颗碧玉珠子似的,比嫡母簪子上镶的那些还要漂亮。几日前我随母亲入宫见太后,在宫墙边见过他。他缩头缩脑地蹲在地上装一条小狗,却没能藏住狼的棱角。
我也没能意识到,狼是不能当狗喂着玩的。
甜糕递到他跟前时,那小狼崽子凶狠瞪我一眼,可我非但不觉得害怕,还想伸手摸摸他蜷曲的头发。结果可想而知,他一把揪过我的手塞进嘴里,张口咬下去,仿佛要撕下一块儿肉来。
我满以为他要把我吃了,又哭又嚎,引得一大群宫人跑来护我。一个俊俏的宫女姐姐将我抱起来哄的间隙,我瞥见那万明质子又蜷缩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挨着宦官们的拳打脚踢,还不忘伸手将甜糕捡起来胡乱地往嘴里塞,糊得满脸都是。
我见他可怜,又指手画脚地叫他们不许打人,急得话也说不清楚。再后来,便是我母亲梁氏匆匆赶来将我带走。
没想到今日又在此处遇见他,真是巧。
“小哥哥,你也出宫玩啦。”我还记得我对他说了这样的话。
他瞥我一眼,也不张口。我怕他又要吃我,不敢靠得太近,索性拿起个小俑示好。
“你看这个好不好看?我买给你罢!”我说着,招手就要叫曾伯过来。却不想他突然从后头将我扑倒,抡起拳头就往我身上砸。
小俑滚了老远,我被他压着起不来身,生生挨了两个拳头,心里火气“蹭”地腾上来。
我好歹也是皇亲,他咬我就罢了,如今还来打我,真是可恶!
曾伯匆忙带着两个小厮过来将这蛮牛一般地质子拉开,我灰头土脸地爬起来,一身新衣也毁了,越想越气,顺手捡起小俑就往他脸上扔。
他吃痛大吼,挣开小厮们又扑上来,张嘴在我颈上狠狠咬了一口。
这般一来一回,我们二人便厮打在一起闹成一团。
若不是父亲赶到,恐怕我们能打到天明。
记忆里,那个刚从宫中述职回来的陌生男人骑在马上,赫然而怒,扬鞭狠狠抽在我背上。我站不稳,当场吐了血。
后来我才知道,那便是我未曾谋面的父亲。
他认定是我自持身份招惹是非,罚我在雪地里跪着反省。偏我那时倔强得厉害,发誓要跪到他信我并非无故惹事,最后冻昏在雪地里,高烧四五日,险些丧了命。
后来幸得贵人相救,用松竹梅上的雪水煎奇药服下,才保住性命,可身子却彻底坏了。不说与人搏斗,哪怕是行走都困难。那一刻我便知道,此生恐怕也就只能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了。
自那以后,京中便有了传言,说我恃宠而骄,在街上胡作非为,打伤万明质子;又说我无一技之长,饭囊衣架,是纨绔恶徒。
这些话自外头传到府里,层层剥去不堪的言语,留下的那一点儿还是不堪入耳。当初与我定娃娃亲的将军府着人登门退了亲,内里王妃又时常恶语相向责骂我毁了兄姐的名声。
一时间,我仿佛当真成了十恶不赦的坏种。
母亲见我日渐消沉,只好安慰说父亲心中信我,只是为了做给当今皇上瞧——皇上病危,群臣进谏立储之事。父亲一向倡言宽待蛮族,与瑞王讨伐蛮族之见相左。如今我在街上与万明质子大打出手,实在是与他的言行相悖,他不得不罚我。
可我始终不明白,他的清誉,便是要靠冤我来保全的么?
后来瑞王称帝,下诏令父亲再次出征万明。我远远地站在屋檐底下看他一一抱过嫡兄嫡姐,他不时将目光投过来,可我心中依旧惧怕他,蹒跚着步子往母亲身后躲。他未曾勉强我,牵着马离开了王府。
不曾想,再次听到父亲的消息是三年后。他战死疆场,成了我生命中匆匆而去的过客。
第25章 受辱
伽萨说,他曾私下就释放一事同我父亲达成协议。两人各自按了指印,文书就收在暗室中的连二闷户橱里。
我提灯走下短阶,斜着灯芯将室内的烛火都点亮。这整间暗室都是按照渊宫中的宫殿陈设布置的,秀丽典雅,与万明的粗犷奢靡之风丝毫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