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糟老头。
我余光一瞥,见他似乎是歪在座上,即使我已立在面前,他也不曾调整一下姿态,真是趾高气昂得很。
不过也难怪,以少胜多的战事不论放到谁身上,都是炫耀的本钱。更何况是万明这落后之地,大胜了富庶尊崇的渊国。
乐师用青铜杵撞击着硕大的银钟,低沉绵长的钟声撕扯着我的思绪。在回旋的钟音里,我捧着珍圭,极不情愿地单膝跪地,朗声道:“渊国使臣,见过万明国主。”
座上的老人未曾吭声。
一阵风拂过,我偷偷瞥见他身后还坐着一排人,应当是他的子女们。可是这般布局,竟有些“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模样。
温辰在我身后,字字分明地译作万明语转述给他们听,而后又是沉默,唯有钟声在空中回荡盘旋。
那万明的王,仍是不出一语。
又一阵风拂过,我失了耐心,抬头一望,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那万明王哪里是歪坐在王座上,他分明是被缚在座上。几道一掌宽的束带穿过他的腋下,又自腰际横越而过,将他绑在了那巍峨的座上。又有几道束带捆住他的双腿,将那宽大的金边白袍底下瘦削萎缩的双腿勾勒出来。
他斜着头,生着白翳的浊目扫过我的脸。对上我的目光后,他突然咧嘴一笑,又被身边的侍从用银扇遮住脸。那银扇再次挪开后,他面上便恢复了淡然的神情。
这万明王……他、他都这般了,为何偏要娶妻呢?他不怕遭天谴么!
我心里震颤,捧着玉圭的手也不自觉颤抖着,只好十指齐齐用力握住那圭,才稳住了些。
正此时,老人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温辰立刻小声译给我,却让我震惊地瞪大了眼。
那躲在纱帘后的人说:“请渊国使臣双膝并跪,向万明王室行叩拜大礼。”
第15章 伽牧
我捧着玉圭,一时觉得天地都在眼前飞旋。
以往从来都只有万明对渊国朝觐,何时有过渊国使者向万明君主行叩首之礼的?不过是胜了一场,他们未免也太僭越了!
我立着身子与那纱后的人僵持,单膝长跪于阶前。那人冷哼一声,索性将我晾在了外头。日头渐渐攀上来,灼阳穿透云层笼罩在我的背上。
如今是仲夏,万明又比别处要热些。我自小耐不住极寒极炎的天气,熬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人已有些晕眩了。若如此下去,我恐怕撑不了多长时候。
可我也心知不能跪他,只好咬住下唇硬撑住身子。
早知会有今日,我那时便不该赌气跪在雪地里。把身子折腾成这样,也不知断了自己多少条前路。
我又念起沈澜那日教我的剑术,越发胡思乱想起来,只想提剑将那贼子刺死,好让他知道我渊国男儿的意气。
举着的双手抖得愈加厉害了,忽而一阵大风袭来,我衣袖翻飞,人也险些被掀倒在地上。
正在此时,殿内又传来一道极年轻的男声,虽语调轻盈,气息却有些不稳。此状我再熟悉不过,想必他也是身体抱恙。
“相国何必为难渊国来的贵人?”温辰译给我听。
我面上一热,急忙垂下头去让珠帘遮住脸颊,心底又悄悄盼着他快让我起身。
那人口中的相国没有应答,我便只好继续与这殿中人胶着着。未几,座上的老人从喉咙中吐出浑浊模糊的词句,极不耐烦地抬手握拳,又绵软地砸在王座的扶手上。
相国这才松了口,道:“使者请起,谢王宽怀之恩。”
谢他?做梦!
我缓缓挪动因久跪而僵硬的腿,站起身,向上睨了一眼,未见相国真容。
才到万明宫殿前,就想给我一个下马威。有这等“相国”在,往后不知还要给我下多少绊子,真是可恶。
倏尔殿里传出一阵骚动,接着一声闷响,随后仿佛石子陷入流沙,骚动逐渐归于平静。
所幸后头那相国并未再出声为难我,让我走完了那些外交的繁文缛节,也算是松了口气。
眼下只剩最后一环,献礼。
那些渊国带来的宝物,我已亲手重抄了一份礼单,减去路途上损耗的和后续赏了人的,余下的珍奇依旧难以计数。可这些都是副礼,真正的主礼不过只有一样——
我自己。
只是万明尚未定下婚期,我也还能偷得一段日子的快活。说来也奇怪,既迎我来又不提及婚事,是想先将我晾着以待来日么?总不能真想阿莱加所说的那般,等他死了跟从新王罢?
女使领着我们过了长廊,进了一方金顶白墙的宫殿。万明的房屋多以金白二色的榆石建筑为主,与渊国飞逸的亭台水榭很是不同。
我刚踏入殿中,便觉一股寒气从足底升起,可四周又被烈阳烤得热烘烘的,叫人好不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