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手印,我就彻彻底底成了万明的罪人,缺衣少食是应当的。它饿着,我也饿着。往年冬日里常有小兽因找不到食而饿死,如今不过是宫中也多了两个。
自那日之后,伽萨再也没来敲过明月台的门。我往火炉旁靠了靠,竟也反思起他前几日所来究竟为了何事。
难道也是为了劝我认下那一桩桩罪么?否则为何有了那份诉罪书,明月台的门就未曾再响过?
我抚过墨鸽光滑的飞羽,脑袋里乱哄哄的。昏昏沉沉地思索半刻,脑中也只剩下“弃子”二字。
弃子,弃子。从小淘儿亡故到今日不过一月有余,我已经是个弃子了。
他将我关在明月台里,任我自生自灭,犹如钝刀割肉般慢慢折磨,还不如三尺白绫来得痛快。
“人命有时是很轻贱的。”我说。不论何等出身,总有一日落到命如草芥的境地。从前是伽牧,如今是我。
桑鸠正端着汤药进来,听着我的话,他默然许久,缓声道:“还有奴陪着公子呢。”
我摇了摇头,两手扭曲着以一种怪异姿势接过碗。汤药入口,腥苦的味道直冲脑门。我麻木地擦去唇畔药渍,依旧抱着那只墨鸽。
“明月台外头落锁了,奴听人说,如今谁也不能进来。郡主前几日还说着想来见见公子,生是给门前的守卫赶回去了。”桑鸠用小枝拨了拨已燃得灰白的炭,腾出一阵温热的香气。沈宝璎身为渊京中贵女,就连用的炭火都要精挑细选,力求风雅精致。我扶着脑袋,有些头晕。
“她不受我牵连已是难得。”我乏力地垂了垂眼皮,复而强打着精神睁开眼,“只是可怜你跟着我关在这冷冰冰的地方。”
“奴愿意陪着公子。”桑鸠抱着膝坐在我身旁,“容安不在了,奴一定好好照顾公子。”
容安……这个名字是心上火燎出的一串泡。哪怕过了多日,总还是锥心般地刺痛着。他不在了,像是从我心上剜去了什么似的,总叫人怅然若失。
我低吟他的名字,总觉得还会有人应声。
半晌,我道:“今晚趁着守卫换班,你去郡主那处罢。”
桑鸠猛地扭头看向我,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匆匆开口道:“奴——”
“有太后撑腰,她在宫里不会受什么委屈。你去她那里,兴许还有活路。”我盯着火炉里所剩无几的红色星点,释然道,“明月台的门恐怕不会再开了,我出不去是自己罪有应得,却不能让你陪我葬在这里。”
“公子,奴不走。”桑鸠双膝跪在地上,低声哀求道,“奴不想走,奴愿意陪着公子。”
我的指腹蹭过墨鸽颈下绒羽,“容安已经不在了……我想你活着,替他,也替我。就当是为我争口气,另寻明主罢。”
桑鸠痛苦地摇着头,眼泪淌在地毯上,星星点点的。他跪在地上重重地磕头,磕得前额一片红肿里渗着血色。
他似乎难过极了,眼泪淌了满脸。我未曾料到他会如此悲伤,不忍地别过头去。
“往后要好好活着。”我用力咬过下唇,轻快地祝他,“万事平安。”
-
桑鸠披上黑袍,身影掩在夜色里。他一步三回头,几次欲往回走。眼见远处火光逼近,我用肩抵着将大门合上。
至此,明月台彻底只剩下了我一人。
“还有你呢。”我再次抚了抚始终抱在怀里的墨鸽,将碗里剩的一口吃食喂给它,“吃饱了,也去罢。”
振翅高飞,替我看一看外头的天地。
雪天路滑,我抱着它,踉跄着寻到明月台的最高处。
谪仙楼。
此处为纪念奢夫人而建,楼宇高极,可望见整座万明王宫。只是一向大门紧闭,不知里头究竟是何样的陈设。
我用小臂推了推,积年陈腐的锁便松松垮垮地落了下来。厚重大门缓缓向内旋动,一座高而空旷的楼便呈现在我眼前。
楼内中空,高若通天,沿壁修筑了环绕而上的长阶,扶手作乌金蛇石刻环绕其上,金银珠宝镶嵌其间。长阶上每十五步燃一座长明灯,火光摇曳,蛇影绰绰。
中央空旷处立着一座狐面女的玉像,因长久无人清扫而挂满蛛网尘土。她神色亦喜亦嗔,似笑似怒,蒙尘的狐狸面孔上镶嵌着两颗闪烁如新的紫色宝珠。
火光一映,目色闪烁,那狐面女仿佛有了生气。
我见这情景诡异,心中却反倒不害怕,抱着墨鸽就拾级而上。
每一处染着长明灯的地方,都供了一幅女子的画像。或丰腴、或清丽,或眉目刚烈、或温婉可人,无一不是头戴宝冠、身披华服的模样。
我当即明白,她们都是从前被献与蛇妖的万明王后。为了祈求一方泰平,将活生生的人送入蛇窟,随后在此装模作样地供奉一幅像以示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