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在他面前,只需稍稍抬目便能见他那双眼尾细小的皱痕,仍是瑕不掩瑜的漂亮。念及母亲年轻时温柔如桃花的美人面,我竟有些不堪的悖逆想法自心底生出。
若是当初没有太后的教唆,也许他们二人才算是一段京城中人人艳羡的佳话,至于我那父王……不要也罢。
沈澜许是窥见我眼底藏着的柔情,自以为说动了我,竟兀自伸手将我的手拉至掌心。我猛然一怔,便将手从那宽厚的掌里抽了出来。
“若是皇叔当真心疼我,当初就不会将我送去万明,哪怕是倾尽国库也会与万明背水一战。”我自嘲地摇摇头,复而抬眸注视着他,“其实皇叔知道。 渊国的江山社稷与我这一个人比起来孰轻孰重,也知道我并非皇叔心中所念之人。”
他面色一凝,目光黯淡几分,却不曾出言责备我的言语失格。
“皇叔知道我与伽萨有过肌肤之亲。”我将唇一勾,“原以为皇叔会大怒,如今看来到像是有些放下了。”
沈澜被这话噎了嗓子,片刻才道:“朕知道他会强迫你,其间许多不得已,朕不怪你。”
“皇叔错了,是我将自己送给他的。”我淡淡一句,叫大渊最金贵的天子面上红一阵白一阵,险些泛出铁青色。
“我愿意将终生托付与他,因着他看过来时满眼都是我。”我缓缓道,“皇叔的眼神每次透过我,都是在看谁呢?”
看着沈澜怅然若失的模样,我颇有些于心不忍,只道:“我从前年纪小,不明白皇叔的痛处,只当皇叔仗着身居高位肆意妄为。后来经过许多事,也尝过痛失所爱后肝肠寸断之感,知道皇叔心里亦苦。”
“既然如此,你就该留在朕身边替你那母亲偿还。”他赤红着眼,一时情绪激动起来。
门外的内监大抵时刻留意着殿内的动向,此时忙在殿外隔着门道:“陛下息怒——”
那“怒”字还未落尽尾音,便被沈澜失态地一声喝止,“滚!”
外头传来窸窣声音,想来是内监连滚带爬地躲开,又像是风拂动屋顶瓦片刮擦之声。我定了定心神,道:“若是我说,当年之事另有隐情呢?”
闻言,沈澜骤然转身,两眼凶神恶煞地盯着我,飞旋衣角自空中带起一阵风。
“隐情?当初人人都说她为了攀附储君、上赶着将自己送到嘉王府中,就连梁府都与她断绝了关系,还能有什么隐情?”他自鼻腔里重重地哼一声,“难不成是有人拿着刀逼她去的么?”
我恨他这一番话执迷不悟地误解母亲,当即气得抬腿就要走,临到门口又不死心,回首道:“皇叔或许不知道,母亲那时当真是满心欢意地以为自己将要嫁与在水中救她之人。”
“什么?”沈澜猛地抓住我的手腕,胸膛剧烈地起伏,“你把话给朕说清楚!”
“我说,”我缓缓吐出一口气,鼻尖有些发酸,“母亲当初,也曾一心奔着那入水救人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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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日中到日暮,我给沈澜细细讲述了阴差阳错的一场误会,又与他说起从前在王府时的种种。其间自然略去些困苦的部份,只说母亲如何在树下弹琴与我听,如何在皑皑雪中就着红烛剪一枝似有暗香的梅。
沈澜的唇从薄红到煞白,又渐渐露出血色。他默然许久,久到内监猜不准是他终于得了手,还是我犯上伤了他。
“陛下……”内监那尖细的声音再次于门外响起。沈澜垂着的眼里似有泪意,又是一声沙哑且无力的“滚”字脱口而出。
门外那人再次连滚带爬地让开,瓦片摩挲得“沙沙”直响。
“贺加兰因。”眼前的男人眼底升腾起从未有过的恨意,潮水般几乎将万物吞噬一口,“好啊,朕与阿栖受你蒙骗这些年,只当缘悭分浅,原来是事在人为。”血丝飞快攀上那温润如玉的墨瞳,煦煦的面因悲愤而抽搐着,让我以为他下一刻便要去将太后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只是不能在此时。
“皇叔。”我轻声唤他。
沈澜闭了闭眼,勉强能压下动荡的心绪。他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倒在座上,随手碰翻了那盏茶,“朕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些年贺加兰因暗地里勾结朝臣,是朕疏于防范。没有十足的胜算,朕不会轻举妄动。”
他蓦地抬眼,似有凶光,“只是朕绝不会放过她。”
“还有一事,”我胸中斟酌着,“皇叔既然已经知道原委,也知道我不能成为母亲的替身,还请皇叔放我回万明。”
沈澜松松搭在椅上的手不自觉捏紧了,他神色复杂地看向我,眼神里带着黏着的踌躇。
“万明并非大漠蛮族,至少在抵御外敌、统领大漠诸部上,有着汗马之功。”我重新落座在他身侧,心平气和道,“伽萨此行所求甚是简单,不过是想渊国像从前那般助万明建设、防风治沙,再者便是两国互通有无、彼此和平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