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着我落泪,泪痕划过的地方隐隐露出些松弛和讨好,指腹隔着帕子碰了碰我的脸,“从前操持着王府上下百口人,母亲总是无暇好好地看一看三哥儿。哥儿如今去了宫中受人照拂,千万莫忘了你的兄姊,他们的前程还系在你的手里。”
我垂着眼睛,数到这是她第二次唤我“三哥儿”。
母亲入宫一夜便香消玉殒,如今轮到我去宫中,恐怕无异于投身于虎豹环伺之间,不知能活到几时。这样的命途,又能捏住他们几寸的前程呢?
然而我那时尚且年幼,又病得稀里糊涂,只记得两个小厮半搀半拖地将我塞进了御使的车内,再忆不起她后来絮絮叨叨嘱咐的一番话。
车厢内熏着一股暖香,像是檀香木混了百花芬芳,叫人仿佛置身烂漫春光里。我虽不曾闻过这种香气,却觉得熟悉得很,登时感到身上都松泛舒服了许多。和鸾铃叮当响了一路,我因体力不支昏沉睡过去。再睁眼时,便已在太后的八宝殿内。
我至今记得那雍容的女人抬指对着我的脸隔空描摹,指上套着的錾花鎏金护甲末端在我眼下点了点,口中似是极满意地喃喃自语,“不错,是个好孩子。”
见此状,联想起母亲枉死宫中,我心中甚是害怕。却不知是否是那异香的缘故,致使我身子瘫软,并不能动弹,只能躺在榻上颤着眼睫悄悄看她。
“你知道,哀家让你到这宫中来,是做什么的么?”太后问我。
我的眸子随着她护甲的挪动而游移,轻轻动了动喉头,却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她眸子极黑,眼底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我在她眼瞳中捉到一抹英挺的身姿,宛若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波翻浪涌,转瞬间便会被吞噬。
“哀家要你,杀了他。”
-
我垂眸望着那漆黑深水中自己的倒影,只觉如临深渊。
“公子?”宦臣细柔如春水的嗓音响起,我方才回过神来。再去看那棕黑的汤水,不过是一碗早已凉彻的补药。
又出神了。
我抬手按了按额侧,顺手将书卷丢在案上,扑落了一捧细尘。
如今是永昭十二年,我迁入宫中的第九年。因我年岁渐长,不宜常居于太后殿内,却又碍于身份不可入住十王宅,她便在御园近处指了一座小筑叫我住下,且留了身边亲信的宦臣来殿内伺候。
因院中种满洒金梅,冬日里总有暗香浮动,我给此处取名“衔香”。
“药凉了,奴拿去炉上温。”桑鸠说着,将那梅子青的药盏重新端起来,置在金丝炉上。浑浊的汤药渐渐呈现出血色,腾起的热气中夹杂着一缕腥味。我回首望去,沉下一双乌目,终究不曾说什么。
她照旧是那般,一刻也不曾放弃自己疯狂的念头。
当今的太后出身渊国南境边陲的丘陵之地,乃是当地贺加部落进贡的圣女,名字译过来叫作贺加兰因。这药自然也是贺加的秘方,以人血作药引,故熬制时有由黑转红的奇象。
宫中典籍《万国志》中记载:贺加人尊崇狐神,男女老少皆容貌艳绝,擅蛊惑人心,王族嫡系尤甚。当年先皇屠城,四散而逃的贺加人多数被王公贵族囚为宠奴,最逊也是没入花楼为娼。
而贺加王族双眼下睑俱生小痣,动情时殷红如血,甚是妩媚。那时太后细细端详我的脸,寻的即是这两颗小痣。
若记载所言属实,我便与这消散在世间的异族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与太后有了隔代的亲缘。
渊国自古崇尚正统,视与他族通婚诞下的子嗣为异端而折辱之,故而贺加太后虽尊荣非凡,却未曾有过自己的至亲骨肉。而我出自皇室旁支,虽非正嫡,却也受人敬重,称一声“公子”。
可如若我当真是贺加后裔,父王的荣光、母亲的清誉、我的前程,这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我怎么能是,贺加人的后嗣?
“公子,这药再热下去,恐怕药效减退,辜负了娘娘的一番好意。”桑鸠见我蹙眉凝思,又催促一遍。
我心里乱哄哄的,也不愿再多想,端起那盏血腥的汤药,屏着气一股脑儿灌下去,顷刻便觉得体内一股暖流窜过经脉,浑身燥热起来,气息颤颤如一缕袅然的香。
“我去榻上躺一会儿。”我拨开药盏,方才起身便觉得一阵晕眩涌上来,险些栽倒,桑鸠即刻上前扶住我的手臂。
“公子,这……”他欲言又止,柔和的眉眼轻轻拧起,犹豫再三却并未阻止。
他小心地托着我的小臂,仿佛托着什么金贵的物件。然而仅是指尖隔着轻软的衣料摩挲了几下,我的脸上即刻烧了起来。堪堪走到榻旁的这几步路,我身上已然裹了一层滑腻薄汗,整个人抖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