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眼泪一颗一颗滚下来。
章望生拿手绢给她擦个不停,她那神情,显得很稚气,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日子真快,怎么就二十好几了呢?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叫你伤心流眼泪的,你说咱们本不该有这么深的仇。”
南北抓了他的手,放膝头上看,他的手很大很大的,全是茧子。
“我晓得了,三哥,别说啦。”
章望生道:“你也许以为我忘记了这些事,没有,我一直不能忘记。”
他已经三十多的人了,人生里最重要的事,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统统都存在过了。
南北摸着他手上的茧子:“你寄给我的明信片,我收到了,你还在美国的杂志上发表过一篇文章。”
事情过去那么久,章望生也不好说什么了,她什么都晓得。
南北问:“你身体不好,邢梦鱼有没有好好照顾你?”
章望生笑笑:“都过去了,现在挺好的。”
南北想问问他有没有记恨过自个儿,觉得多余,三哥是不会恨人的。
是啊,不该有这么深的仇,怎么就在心里打了十年的结呢?没有他,她也许早死在了路边,田间地头,叫野狗拖了去。几乎这一生的爱跟温暖,都是章家人给她的。做人的道理,也是章家人教的。
南北说:“咱们一块儿看看嫂子吧?”
章望生点头:“行,我骑车带你去。”
南北含泪的眼笑了笑:“我没钱了。”
章望生晓得她在美国过得不大痛快,精神不太稳定,这是陈娉婷和他说的,她本来到那很习惯,不成想,越来越不习惯,跟别的留学生完全反着了。她又较真,不能忍受别人歧视,拿中国开玩笑。其他同胞都笑一笑过去,她不行,总觉得是奇耻大辱。她拼了命证明中国的留学生也是很聪明,很能成事的,处处要强,风风火火,外人看她真是花团锦簇,又能干又晓得享受,她自个儿却时不常要大哭一场,弄得她姑姑也很担心,不晓得她是怎么了。
章望生摸摸她头发:“钱没了再挣,你是要挣大钱的人。”
南北说:“我要给月槐树修一条柏油路,又长又宽,下雨再不用一脚泥。我还要往山上修一条,咱们给二哥烧纸也不用怕雨天了。”
她小时候就总是有许多豪言壮语,觉得自己厉害,此时此刻,又是那样的神情了,非常轻快,非常明亮,像很有劲的庄稼,三五天不见,就是个新模样。
章望生内心平静地看着她,他晓得,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去看凤芝时,南北坚持骑车带他,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都是他带着她,她只要牵着三哥的手,就是安全的了。她要带他一回,叫他坐后面,不要再出力气。
章望生不大放心:“路不好走,你骑不惯的。”
南北说:“叫我带你吧,三哥,我有力气得很,你就坐后头,看看我能不能带稳你。”
她真的能,两条腿修长有力,脸蛋红扑扑的,两个人的身影在平原的夹道上缓缓移动,从绿绸子里淌过去似的。
麦子长得真是喜人,像是一九□□年的春天,她好像一抬眼,又从人群的腿裆里看到了三哥,他十二三岁,是个小少年哩!
“三哥!”她大声叫他。
章望生就“哎”一声应了。
南北嘴角上翘,深呼吸了一口,又叫道:“三哥!”
章望生脸微红着,还是干脆地应了又一声。
她真的又成了小孩子,雀跃地,欣喜地,一声声叫“三哥”,好像怎么都叫不够。她叫着叫着,先是哭了,紧跟着又笑了。
大约是清明的时令,南北说要回趟美国,不曾多言什么,章望生也没问归期,他心里有答案。那会儿,槐花仍旧机灵灵跟人儿似的,晓得了春信,一夜之间,便露了青头。
一切活的生灵,都也仍旧在这片坚实的大地上生着,长着,春天里蓬勃着。
而那些离开月槐树的人,注定是吃不上这一季的槐花了。
第61章
我们的园子
我们家有个园子。
这园子我来那年就在了,我家的园子,是热闹的。从春到冬,一个月有一个月的热闹,葱秧子栽下去是趴着的,不晓得哪一天,就站立起来,朝上长去。豆角的架子刚架好,不晓得哪一天,就爬出了绿叶子,叶子越长越肥,挂起长的,直的豆角来。辣椒秀秀气气的,尖尖的嘴,可人一吃下去,人的嘴就圆了,肿了。我家的园子,种的都是寻常蔬菜,冬天里死去,春天里再种,唯有薄荷,没人种它,自己一春春长出来,密密铺满一层,老了就不好吃了。薄荷太多,吃不完,总是老成一片,但也不要紧,等明年它自个儿又悄悄长出来,叫人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