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卧溪差点没笑出声。
他其实很想告诉缪泰愚,自己终于遇到一个能感同身受的伙伴了。
当年二十出头的自己,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仗着一身过硬的轻功,自以为上天入地无人能敌。每到一个地方,都要高调地偷走一件宝物——后来吕尚休跟他解释,这只是他在弥补没能从家人那里得到的关爱而已。
结果有一天,他就栽了。
初时,他还以为自己遇到ᴊsɢ一位金刚力士,带着灵猴下凡捉妖来了。
后来他发现,别说是金刚力士了,自己连那只猴都打不过。
初出茅庐的龙卧溪哪里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只觉得好不容易找到的生存之道又被死死堵上,一时钻起了牛角尖,数日水米不进。洪机敏与吕尚休也不管他,就把他绑在一边,在一间看到两男绑一男却不知为何没有报官的客店里过了几日。
他后来实在饿得不行了,终于放下尊严,气若游丝地请求松绑,爬到食案前,拿起筷子就夹。
“哟,还是个扭拧的公子哥呢。”吕尚休笑道。
“你、你怎么知道……”
洪机敏大笑不止,“小郎君,你的筷子都没对齐,就急着要吃了?现在可没侍从替你准备食具。”
每次想起这件事,龙卧溪就恨不得一头撞墙上。
往日听温枸橼埋怨少年时难堪的经历,自己总会吓唬她说:“你纠结三五年前的事情算什么?我到现在还为四十年前的荒唐事夜不能寐呢!”
温枸橼听罢,会立刻装出很害怕的样子,然后又开始追问他二十岁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龙卧溪每次都如实作答,然后获得一句“好希望在那时就认识你”的感叹。
他知道温枸橼是真心遗憾未能跟自己出生于同一个时代,但他更想告诉对方,当年的龙卧溪根本不配——不配认识她。
“如果你认识了二十岁的我,就不想认识六十岁时的我了。这事……只有反过来才可行。”
毕竟,现在的我才是最好的自己。
龙卧溪猛一抬头,见声杀天王落在了自己肩上。
他居然盯着一个棋盘的残骸,兀自陷入了如此矫情的回忆。
回头,见缪泰愚已经没了踪影,而二位兄长也开始向自己走来。
“第一关算是顺利闯过去了。”洪机敏转了转胳膊,“这缪泰愚还是有些斤两,只怕明早起来会筋骨痛……还是老了啊,没办法。”
龙卧溪瞪了他一眼,“大哥这算什么话?寻常人谁能单手拎起一个大汉?”
吕尚休开始捡起地上的黑白棋子,“大哥,回头你让阿晟从素装山给我搬个新的棋盘来。你们找的工匠比我们这边的要好,尤其是这些边角位,雕工精细,又不扎手。”
龙卧溪听着二位兄长说起老年人的家常,两眼又望向山下,“你说他们会不会有后招呢?”
声杀天王应道:“愿为耳目。”
“那太好了。”龙卧溪放鸟儿下山去,回过身来,见吕尚休已分好棋子,正坐在地上发呆。“怎么了,二哥?”
吕尚休神色恍惚,有如半醉,道:“想我家的孩子们了。”
“我以为……”洪机敏也坐了下来,“如果仅凭我们三兄弟就能退拒百人,他们若决定留下来,哪怕将同生会一网打尽,也不会太难。”
“可不止是同生会,还有登河山,难免一番恶斗。他们是不忍心看家园受到哪怕半点损毁……”吕尚休说着就低下头来,一手摸着空酒葫芦,“我知道孩子们心中有数,无畏无惧。可越是清楚他们的想法,就越是觉得自己蹉跎了二十年光阴。这事本应由我们这代人了结,如今却要让无辜的孩子们以血肉相拼……我愧疚啊!”
弟子们出发前夜,吕尚休就着半壶酒,问自己的大徒弟:“在出生之地杀死亲生父亲,会不会觉得很匪夷所思?”
温嫏嬛挨在纪莫邀肩上,亦朝他投以好奇的目光。
纪莫邀紧紧握着嫏嬛的手,想了一阵,答道:“也说不上匪夷所思……毕竟我对初生之日也没有记忆。鹿狮楼所有的寓意,都需要我用意念强行赋予。因此那里的一草一木,不会给我带来太多震动。”
嫏嬛问:“那他现在死了,你觉得轻松些了吗?”
“他不能再伤害任何人,我肯定是释然的……但也有遗憾——纵容他胡作非为的人还在,认为他无可指责的人也在。而他本人,也说不上有多少悔意。”
吕尚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这辈子就没有碰到几个非议自己的人,确实不能指望他在濒死之时幡然悔悟。”
“这也是矛盾所在。我心里其实更想看他饱受活罪,让他被千夫所指,悔不当初,生不如死,以警后世。但和我抱同样想法的人太少,根本不足以维系这样的惩罚。我唯有速杀以绝后患。可这世道,不应如此……师父以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