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知……”
幸好还能看到他。
“我睡了多久?”
纪莫邀躺在她身侧,答道:“快四更天了,但我没留意时辰。”
“大家都去睡了?”
“对。绒嫂和小青就在隔壁屋,孩子在你姐姐那里,如果要她们过来,我替你叫。”
“不用了。”嫏嬛细声道,“有你在就行了。”
两人对视了一阵,又笑了起来。
笑得有气无力,但已经是他们近乎虚脱的身体能够发出的最狂野的笑声了。
“真把你吓到了吧?”
“吓到了,真吓到了。”
“不是哄我?真的吓到了?”
“平白无故,怎么可能预见自己突然有一个女儿?”
嫏嬛有些心疼地抱住他,“我这个玩笑,没有过火吧?”
“说什么呢?”纪莫邀将她拉入怀中,“我不辞而别,丢下你一个人承受这诸多辛苦,才是过火的那个。”
“没事,我又不是不晓得你会走,也从来不是孤单一人。何况你走时,我们也不知道这许多……”
“我如果知道……”纪莫邀轻吻嫏嬛额头,“就不会走了。”
“如果知道了,我更要赶你走。不然我们什么都做不成。”
“道理我都懂,只是……”纪莫邀松开手,仰天扶额,“母亲说过,虽然没人能选择谁来做自己的父母,但她希望每一个孩子出世,都是母亲由衷的选择。我就是觉得……”他长叹一声,“我剥夺了你选择的机会。”
嫏嬛伸手替他按摩太阳穴,“你情我愿,说什么剥夺不剥夺的?我们都没想到生儿育女那么长远的事,确实是挺突然的——现在想来也还是很错愕——但既然都生了,便不是坏事。”
纪莫邀依旧望着房顶,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也是……”
“又在想什么呢?”
“在想……不能说是在想,更像是在害怕。”
嫏嬛抱紧了他。
“焉知,我怕我不知道怎么做人父亲。甚至连‘父亲’这个称呼,在我脑里都……带有贬义。”
“没关系。”嫏嬛握住了他微微颤抖的左手,“你知道一个称职的母亲是什么样的,就足够了。你有疑问时,就想想你的母亲会怎么做。孩子我已经生下来了,接下来的职责就由我们共同分担,无分父母。”
纪莫邀笑了,“所谓父职母职,想来也都是些生造出来的说法,何必过分纠结?只要觉得合适,就该一起做。”
嫏嬛见他的左手一直不消停,索性牢牢握住,问:“是截泉掌的寒气侵袭吗?”
“不。”纪莫邀转了个身,自行压住左臂,“是扶摇喝呼掌……我拧断纪尤尊四肢经脉时,耗力过度,导致筋骨内损,才会一直颤抖。不怕,这都是掌法里提到过的隐患,母亲也警告过我。只要慢慢休养恢复就行了,不会落下病根。”
嫏嬛面对着他,眼眶又红了,“就在前几天,我还想起她了。就毫无预兆地……突然想起她,然后想起关于她的所有事。你那时还问我,她会不会恨你。”她捧着纪莫邀瘦削的面孔,“也许她曾经恨你,也许她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爱你,也许你永远也没办法知道她真实的想法……但能看到你亲自将纪尤尊送入阴曹地府,她一定发自内心地感到自豪。”
纪莫邀失笑,“给出致命一击的是你姐,不是我。”
“我知道。”
阔别十月,两人相互都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太多太多的秘密要交到对方手中,而不敢与第三人言。
他们都很清楚,纪尤尊的死固然关键,也是所有人急需解开的第一个心结,但二十年前的惨案远未结束。
纪尤尊只是一人,是惨案的谋划者,手中握着所有参与者的把柄。如今他死了,那些曾经活在他控制下的人面对从天而降的自由和突然消失的安全感,将会陷入一种恐慌与癫狂交织的状态。纪尤尊活着时,一直不遗余力地堵截真相大白的渠道,几乎要将当年惨案天衣无缝地封印。如今他虽然不能再威胁任何人,却也意味着事件不再是秘密。而掌握了真相的纪莫邀,乃至于整个无度门,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比起将来要面对的,我们往日与同生会的交锋不过儿戏。祝临雕和赵之寅一直不敢在儿女婚事上对我们认真,应该也有纪尤尊在其中斡旋的缘故。但如今纪尤尊已死,他们可以用最微不足道的理由,将我们赶尽杀绝,而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更何况,我杀了邢至端,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吴迁应该做不了什么……”嫏嬛低叹道。
“吴迁从来就做不了什么。如果我是他,我甚至不会主动做什么。他也许对二位师父唯唯诺诺、言听计从,但那只是为了方便,并不是因为他真心拥戴祝临雕和赵之寅。我们最初认识的那个热血少年郎,从来也只是表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