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莫邀静静地望着她眼波中的流光——他见过这光泽。
嫏嬛当初从自己手里接过惊雀山地图时,眼里便是这光泽。
那是心底热情终于被看到的喜悦的光泽。
“父兄向来不待见我弹琵琶,后来跟同生会走得越近,就越觉得域外之物碍眼,更不用说让我拜师学艺了。我入了祝家之后,更是几年没碰过一根弦。唯有钟郎,唯有他在乎我喜欢什么,唯有他会如此珍视我的想望。虽然他一点也不懂音律,我就算弹得一塌糊涂,他也听不出来。但这世上怕是没有比他更明白我的人了,你要我如何忍心背弃?”
“阿芝,你在乎的是他的人,不是这间屋子。屋子是死物,可以重建,钱也可以再挣——”
“可这宅院每一处角落都是他的心血。我保护这里,就是保护他的人。士为知己者死,你若是我,也会如此抉择。莫要再劝。”叶芦芝肃然放下食具,又别有意味地问:“你这么紧张我,就不怕枕边人猜忌吗?”
纪莫邀皱起眉头:这个问题很奇怪,奇怪得更像是出自闲人之口,而非叶芦芝本人。“她如果知道我的处境,也会让我尽力保护你的。”
叶芦芝忽然站了起来,漫步到纪莫邀身侧坐下,“那你呢?你就算不担心你家二娘子责怪,对我难道真的只有所谓的义气吗?”
纪莫邀知道叶芦芝正在实施某种计划,不然绝对不会发出这种可笑的疑问。可他就是想不明白,她到底想做什么。
“阿芝,有话直说,不要拿你对付别人的花言巧语来混淆视听。”
叶芦芝往后缩了一缩,可也丝毫没有流露被看穿的坦然。
纪莫邀见她不说话,猜测她是否已经黔驴技穷。
谁知叶芦芝猛地扑到他怀中,含情脉脉地抬头望着他,“不要骗自己了,你明明就……”说着便环住他的脖子,要拉他下来接吻。
纪莫邀慌忙一手按住她的脸,蹬着腿从坐席上挣脱开来,“阿芝,你——”他恍然大悟,“你在嘴唇上涂了迷药,是不是?”
叶芦芝似被当头棒喝,灰溜溜地爬起来,骂道:“差一点就要成功了!你怎么这么难办?”
“你打算迷晕我,然后把我送出城,是不是?”
叶芦芝火冒三丈地站了起来,“别说了,都没用了。”
“你疯了吗?这种伎俩怎么可能对我有用?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我想赌一把看看能否侥幸成功,也不行吗?真是的,我知道你对我没那意思,只是你这么抗拒也太夸张了。”
“你是要鬼上身了,才会想到勾引我。”
“不要提了,我现在回想都觉得有一点反胃……感觉像是血亲乱伦,却又不如真乱伦那般刺激。”她于是退到屏风后,“我先洗个脸。”
纪莫邀没好气地重新坐下。
屏风后传来叶芦芝来回走动的声音,她却久久不出来。
“你还是死了这条心,不要再盘算怎么赶我走了。”
“不盘算了……谁盘算得过你三眼魔蛟?”
纪莫邀见她迟迟不归,又问:“你真的只是在洗脸吗?怎么这么磨蹭?”
“你管我?吃你的东西吧。”
纪莫邀才不会被轻易说服,于是起身一路走到屏风前。
“阿芝,你我二人共谋,总有办法对付他们。广厦金银都是身外物,你又何必——”
“过来。”屏风后传来叶芦芝的声音。
纪莫邀愣住了,没答话。
“别站在外头说话,过来。没事,我衣服穿得好好的,不会让你背负非礼之罪。”
纪莫邀原地踮了踮脚,这才朝屏风后迈出一步。
叶芦芝端坐于屏风之后。在她面前,放置着一个朴素的灵位。
“阿芝……”
“你大概不认识她。”叶芦芝伸手触摸灵牌上的名字,“她姓柳,但除此之外,我打听不到别的,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就是那个不幸被许配给康檑的女子。”
纪莫邀记得那件事——康檑收买了陌生的男人代替自己与新妇行房,次日妻子发现丈夫真实身份之后,在羞愤中自尽了。
“我知道汉人里也有不在意的。但我总在想,假如她是胡人,会不会更有可能不那么做,不为一个素未谋面又不顾自己死活的男人牺牲性命。”叶芦芝开始对着牌位喃喃自语,“她死得那样不甘、那样凄惨,在当时还有几声惋惜。可那又如何呢?她本不需死,当时叹息的人也早就忘了她。我总是隐隐觉得ᴊsɢ,家里人宁愿我像她一样,变成一个牌位,也不想我如此活着。而我越是想着她,就越觉得,贞节真是世上最无意义之事。如今我每天对着她的牌位弹弹琵琶,希望她在天之灵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