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牢头性情实诚,这些年亏得有他,周家人才没有遭太多的罪。
可即便如此,当我在牢房里见到爹娘兄弟时,我依旧认不出来他们了。
琴娘常说我爹是个芝兰玉树的年轻男子,可我看见的他却只有瘦,瘦得只剩风骨。
而那个皮肤粗糙的妇人——我娘崔氏,鬓白珠黄,细纹满面,比乡野妇人还要不济。
我十三岁的兄长和七岁的幼弟倒是脸颊有肉,可因着常年不见日光,面色显得格外惨白。
周家五口,四人身陷牢狱,一人娼妓窝里求生。
如今一家团聚,自然人人热泪滚滚。
因怕隔墙有耳,琴娘拉我跪倒,含泪道:“奴身受主君主母大恩,今儿带着奴的女儿来给您二位磕头。”
隔着铁监,我跪倒朝爹娘重重磕了几个头。
我娘忍不住扑将过来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而我爹则扭过身去,黯然地擦掉了眼角的泪水。
被人诬陷入狱,他没哭;听闻释放无望,他没哭;可是见到已然亭亭玉立少女模样的我,这个满身风骨的昔日探花郎却忍不住落泪了。
至亲骨肉,相见却不能相认。
怎令人不悲?
6
自大名府回来后,琴娘整日郁郁寡欢。
忽然有一日,她找到凤娘说要搬走。
“以前总掰着手指过日子,有盼头,可如今不一样了。这院子里人多眼杂,我不能让荷姐日后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是在娼妓窝里长大的』,咱们是没指望的人,可荷姐儿不是。”
凤娘却舍不得我们:
“你若执意走,我不强留,可便是要走,也得先想好如何安身过活不是?”
“我想好了,那八十两银子我没动,就在陵花江边租间门面卖茶水点心。”
“对呀。”凤娘紧紧攥着我的手不放,“门面选好了没?物什置办了没?都没有吧?那就先留在这儿,等安顿好了再走不迟。”
我在一旁“噗嗤”一声乐了:
“凤姨这是怕我们走了,没人敢穿房入屋地和您打牙犯嘴了吧?”
凤娘被我逗得花枝烂颤,琴娘却懊恼地摇了摇头,指着我对凤娘道:“瞧瞧,好好的一个官家闺秀,如今学得油嘴滑舌,不行,真得走了呀。”
可口中说着要走,却哪里是件容易事。
光是找合适的铺面,琴娘就足足找了一个多月。
也是合该出事。
拜月节那日,凤娘在前院招待城中的一位王提辖。
酒筵中途,凤娘出来更衣,许是时间久了些,醉醺醺的王提辖等得不耐烦,便拎着酒壶晃悠悠地出来寻她,这一寻,就寻到了后院。
当时我正穿着白绫裙,坐在葡萄架下的凉墩上吃糕点。
冷不防地,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突然趔趄着闯进来,一把就搂住了我的腰。
我一惊,糕点坠地,扭头正对上一张喷着酒气的臭嘴。
琴娘说得没错,我的性情像极了我娘,强势又烈性。
寻常人家的小姑娘若遇此事,早就吓到腿软。
可我扬手就给了贴近的猪头男一个大耳光。
那王提辖原本就是个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
虽然是酒醉认错了人,可平白挨了打,又怎会善罢甘休?因此他大眼圆翻,张嘴就开骂:
“囚囊的小娼妇敢打你大爷!”
他不仅要骂,还扬起酒壶要砸我的头。
只听“咣当”一声,珐琅壶瞬时如开花般碎了一地,一道血柱顷刻顺着琴娘的额头直流到腮前。
紧要关头,琴娘不知自哪里蹿出来替我挨了这一下。
那酒鬼见了血,反倒更兴奋了。
他将琴娘死死地压在身下,“刺啦”一下撕开了琴娘的衣襟。
我自知力道不足,拉不开那恶魔,便猛地搬起凉墩砸向他的头。
一时间,咒骂声、哭号声、尖叫声响彻了整个院子。
凤娘、陈妈妈和众婢子闻声匆匆跑来了。
“哎哟,惹事精哟,我就知道你们俩早晚是个祸害!”陈妈妈一进院就大骂我和琴娘。
凤娘也顾不得许多,伸手来拽王提辖的手臂。
谁料那王提辖犯起浑来,竟用力一甩,猛地将凤娘甩倒在地。然后他起身伸腿,一脚狠狠踩在了凤娘的脸上。
“好一个娼妇,也敢跟大爷我动手!平日里装样拿乔的,还真当自己是千金闺秀了?我看就是太过纵了你,惯得你都不知自己是什么身份!”
凤娘自出娘胎便娇生惯养,十二岁以后虽沦落风尘,却因色艺双绝被誉为“花魁娘子”。
素日里那些贵公子衙二代的,都是哄着她赞着她,恨不得当仙女般奉承着。
她何曾遭受过如此屈辱?
我从未见过凤娘的眼神这般冰冷绝望过,在被臭脚踩在脸上的那一刻,我觉得她想到了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