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雍缓缓答道:“是荔枝姜酒。”
荔枝姜酒?云箫韶听完一怔。
这一味酒,想不是画春透露的她的喜好,只因这辈子她还没喝上姜酒,喝不上,不必喝。
还是,从前生成儿时亏身子,盛夏的天长是手足冰冷,没入秋就要穿貂袄、烧地龙,情是畏寒,母亲心疼她,又觉着一年到头吃药也不好,遂找高人看秘方,四处求来一张暖身酒方。
又知道她好吃荔枝,特特给调的口味,那时候云箫韶几乎日日离不得,夜里歇宿前总要饮他两盏。
今日李怀雍说请她饮这一味荔枝姜酒。
天青色湘椴,朱砂判芍药,茶社也好葡萄也罢,一应物什俱是假作无事,俱是咽泪装欢,是舍棺材本买烟花,看生看死,只这一坛子姜酒,道着真病:面子里子掀开,你我原是老相识。
云箫韶默默无言,教画晴取酒盏。
酒盏取来,又对画晴说:“你去告诉碧容,月前的账你二个看过罢了,我与隐王爷说一会子话。”
“是。”画晴退出院子,李怀雍也命阚经望影壁下候去。
他亲自给二人盏中斟满,云箫韶垂眸看盏中暖姜颜色,道:“这里头没添半夏罢。”
李怀雍手上一顿,旋即苦笑:“是我的不是。没有,你放心。”
谁的不是,谁是谁不是,云箫韶没答,仰脖儿一饮而尽。
两个昔日夫妻,你一杯、我一杯,不一时小半坛子饮罢,李怀雍忽然问:“你如此怨恨我,想是后头几年来的?成儿死后?”
云箫韶道:“不止。”
不止。
“成儿死了,鸾筝儿死了,我父母亲都死了,落后不久,”云箫韶自斟自饮一杯,“我也死了。”
李怀雍心里一痛。
听云箫韶问:“你呢?你是打哪时候来的。”
李怀雍道:“你……去了以后,我心里不痛快,费尽心机登上的皇位,也没坐多久。”
云箫韶唇边现出一个笑影儿,些儿是嘲讽:“怎么,难不成你为着我不曾立后纳妃?”
“是。”
云箫韶一呆,笑意落下,双唇微张,面上浮出惊讶之色。
李怀雍摇摇头:“我不是自吹擂邀功,那时前朝事忙,身边也没个能尽信的得力人手,千头万绪,我也,实在没那个心思。”
喔,云箫韶没吱声。
李怀雍又说:“后头几年,是,凤诒六年起始,我起坐歇宿,身体大不如前,那时我已大致体省,大约没剩几年寿数。”
“凤诒?”云箫韶脱口问道。
凤诒,凤凰,诒离。她的闺名是凤这个字。
这就不消问,云箫韶转头问:“这年号,数到第几年?”
李怀雍答:“第十年。”
十年,原来他只当十年皇帝。可不是,诚如他所言,上辈子夫妻两个居东宫十载,十载战战兢兢,十载风雨飘摇,几度废立,好容易熬上皇位,他也是个没福勾的,竟然只享十年的年祚。
云箫韶低低笑起来,神色掩在横斜的葡萄枝子之间,问李怀雍:“怎么,你没立徐茜蓉当妃子?”
“不曾,”李怀雍道,“你去得不明不白,死前只在慈居殿用过茶水,我疑心是这里头有阴司,焉能留她。”
他声声唤道:“箫娘,我与你报仇雪恨。”
他箫娘声色淡淡,没应。
只是再饮一盏荔枝姜酒。
这酒,真暖。
若是,人能如酒,该多好,没那一起子弯弯绕绕,虚头伪饰,一盅儿饮下,暖就是暖,冷就是冷。
可惜,人并不如酒。
李怀雍收网,深情如许:“箫娘,我如何才能与你坦诚相对,你如何肯再瞧我一眼?”
又说:“老天何其垂怜,我前世负你错过,如今从头一遭,难道不是命定的缘分,天赐的时机?教我将功补过,教你弃旧图新?”
哦?老天当真垂怜?如何?不如何。云箫韶唇边笑意加深:“弃旧图新,好个弃旧图新,”她问,“你我重活,成儿呢,那一世我的父母妹妹呢,画晴呢。”
她的问话不是诘问,没有撕心裂肺也没有痛哭失声,只是平静。
平静即不是问句,她心里自有答案:不能,你我重活,死去的人永久已经死去。
“你说将功补过,不错,”云箫韶注视李怀雍失神的脸,“我来补过,弥补上一世为女不孝、为姊不慈、为主不悯的过错,我不想着一心一意好好待她们,弥补己过,转头却与凶手握手言和?”
“李怀雍,”她一字一句,“你好一句弃旧图新,今日我说,你我没甚么缘分,只有几笔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