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沿着劈开法租界和华界的徐家汇路开着,经过枫林桥附近时,秦定邦让张直把车停了下来。
“三少爷,不是要去——”
“不急,在这呆一会儿。”
秦定邦头仰在靠背上,脸微微转向窗,阖眸,看不出任何表情。
过了一阵,他眯起眼睛,“张直,这是第几次了?”
“三少爷,”张直握紧了方向盘,眼底带火,“他们私运,必过富阳。”
秦定邦没接这话,缓缓道,“第三次了,老话说,事不过三。”
该把整件事,收个尾了。
张直了然,不再言语。
“走吧,先去乔家栅,给安郡买甜糕。”
“好嘞!”
秦安郡是秦定邦的妹妹。这秦家小姐是秦世雄五十多岁得的,唯一的女儿,宠若明珠。小姑娘正值豆蔻年华,稚气未脱,和大哥二哥年龄差得大,所以和三哥更亲近些。
秦定邦也对这个小妹妹呵护得紧,秦安郡喜欢的,他都不声不响地记在心上。
这不,昨天下午有小同学又给秦安郡打电话,小姑娘跟那边在电话里随口念叨了句想乔家栅的点心了,被从身后经过的秦定邦听到,今天就能把甜糕带回家。
快到晌午,张直才载着秦定邦和两大匣子糕点,慢慢驶向了泰丰和饭店。
法租界公董局上海法租界的最高行政当局,首脑叫总董。今年迎接元旦的活动突然提前了,两天前才给租界内各界叫得响的人物发去请柬,秦家自然是前几个里收到的。秦世雄近年很多事都交给了秦定邦,外界也知道秦老爷子好像开始享起了清福。所以这次,由秦家的新一代话事人出面,也不算驳了公董局的脸面。
门童一路引领,秦定邦走进宴会大厅。
他在门口站定,环视了一下厅内,已经来了很多社会名流,不少都是他认识的。
有的在热闹地攀谈着,有的端着酒杯四处打招呼,有的看似静坐品酒,可眼睛却时不时往舞台上瞟。
那台上歌舞正酣,站在最中央的不是别人,正是如今沪上鼎鼎有名的大明星,甘棠。
甘小姐妆容浓艳,神采妩媚,正忘情演唱着她主演的电影中风靡时下的插曲。歌声轻柔酥软,身材曼妙玲珑。
真是听得人心神荡漾,看得人魂不守舍。
身后的一排女郎也轻衣曼舞,时不时甩开白嫩的大腿,围台跳上几圈。在爱美之人的眼里,这就是蜜糖之于蜜蜂,鲜花之于蝴蝶,是最令他们心神流连的美景。
时有酒保穿梭其间。
这泰丰和的酒保,一水儿的俊男靓女。尤其当中的妙龄女子,必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不比舞台上的逊色,却都极有眼力见儿,服务体贴周到,很有分寸,不抢风头。
这一派歌声笑声混响成的喧闹,任谁也无法将其和沦陷后的凄风苦雨联系到一起。
秦定邦本想在门口多站一会儿,但已经被人看到了——詹贞臣不等秦定邦先见礼,就迈步来到近前,笑脸相迎,“映怀来啦!”
“詹伯父好。”
詹贞臣拉着秦定邦的胳膊,就开始了一轮寒暄。
詹贞臣早年当过数家洋行的买办,现在已是沪上银行业分量十足的人物,说出句话就能砸出个响,大家都得给几分面子。詹贞臣的独子詹四知,也和秦定邦少时相识。可以说,詹家和秦家的老少两代,私交都算得上不错。
詹贞臣知道秦家老三不爱热闹,秦世雄不来,他自觉要尽到长辈的义务,于是带着秦定邦和场内这些老字辈们,打照面,聊闲篇,等着总董贝德奇在十二点现身讲话,之后赶紧把饭吃了,好散伙回家。
快逛到杜征鸿近前时,这位近年生意连遭重创,股票巨亏的前大亨,连一个笑都懒得挤,转身就走向了别处。
“这不知又是哪柱香没烧到,”詹贞臣摇着头,“你得罪他了?”
“没有吧。”秦定邦的确有些疑惑,“几个月前见到他,还一口一个‘贤侄’的。”
詹贞臣道:“这人就这样,从来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混成这德行,也是该着的。”
说话间,门口又热闹了起来。几个人簇拥着一个文人模样的矮瘦男子进场,大约五六十岁,黑框眼镜,淡色马褂长袍,看气势非同一般,和众人热络地拱手,打招呼。
越来越多人围了过去。
“哎呀,任老,久仰久仰……”
“任老可是好久没见了啊……”
那男子一边回礼,一边道,“这次回来是探望老母,幸得总董的邀请……”
秦定邦并不认识此人,心下只道又是哪个行业的老“大王”出山。学者气、江湖气集于一身,秦定邦生出了一丝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