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定邦看了看侄子,又看了看妹妹。
这两个小人儿,是什么时候开始,像回孩子的?
他惊讶于两个孩子的变化。几个月前,他们不是这样的。那时的小姑侄俩,说话声音都是低低的,别人问一句答一句。把自己隔绝在各自的小世界里,小小年纪,看起来心事重重,仿佛无所依靠。活像一个暮气沉沉的小老太太,领了个没有半点朝气的小老头。
但是现在,两个孩子欢声笑语的,真的有了孩童的模样。
秦定邦突然觉得,家里有光亮照了进来。
张直开车载着秦定邦去见冯龙渊的时候,秦定邦还在消化着孩子们的变化。
“三少爷,走乍浦路桥还是外白渡桥?”张直问。
刚才他们顺路把池沐芳给秦定邦准备的一些饼干糕点,送到了办公室,然后从江边出发。
秦定邦想了想,“外白渡桥吧。”
车很快就开到了桥头,但却没法再开快——桥上从对岸过来了一群孩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正半是跑半是走地,迎着大太阳往桥这边赶来。
张直纳闷,“这是什么情况?”秦定邦则皱起了眉。
“在这里,在这里!”
秦定邦听到车外响起了略带粗哑的女子喊声。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正在挥舞着胳膊召唤这帮孩子。她身边还有一个女子,正半蹲着在给一个孩子擦脸。
秦定邦明白了,这是又过来了一群难童。
虽然已经民国二十九年公历1940年。了,依然有难童从北面往南逃。这是不知哪家难童院,又在这里接孩子了。
大人生存已实属不易,何况这帮无依无靠的幼童。如果无人管,他们很可能就变成小小的饿殍浮尸,一把火一缕烟,不声不响地,最后就那么散了。仿佛来一遭就是为了经历人间的苦,又仿佛,压根就不曾存在过。
但是如果有难童院这样的地方收留,就不一样了。能活过今天,就可能活过明天,一天挨过一天,就可能长大成人,就可能看到太平。
这是一群马上就有人管的孩子,也是幸运的孩子。
张直车开得很慢,怕碰到已经跑散开了的小孩。
秦定邦又向车外望了一眼,刚才那位半蹲的女子正站起身来,伸开双臂,迎接快就来到她近前的这帮小小难童。
她今天穿了一身素雅的短袖旗袍,仍然是一头齐肩短发。可能已经在这里等很久了,脸晒得有点红。
她应该是有些热了,抬起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
她看到了对向有辆黄包车速度很快,迅捷地一把抱起那个绊倒在车前的幼童,孩子一脸惊慌,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靠着她的肩。看起来在轻声说着话,好像在平定孩子的慌张,同时不忘朝其他难童说了什么,有的孩子听后开始又哭又笑起来。
她一点也不嫌弃这些破衣烂衫的孩子。
张直终于把车开出这段稍显混乱的区域,侧过头问秦定邦,“梁小姐?”
秦定邦收回了望向车外的目光——
“嗯。”
第11章 “如果让他看到你,你可能会遇到麻烦。”
这十几个孩子是公共租界的一处难民收容所联系伍兰舟的。不久前怀恩又有数十个大孩子被另一家难童院接收,可以学手艺了。这些自强又幸运的孩子,以后就可以有本事傍身,养活自己,一步步立足了。这是怀恩的喜事,同时也意味着,这里空余出新位置,可以接收新难童了。
那天,河对岸的事是难童院电机室的朱维方过去处理的。朱维方一脸的络腮胡,身材魁梧,持重机警,办事妥帖牢靠,大家都信赖他。院里一遇到费力的事情,朱维方都会主动站出来帮着承担。
他先到公共租界的那处难民收容所办理孩子们的接收手续,之后把这十几个孩子一路从苏州河对岸,经外白渡桥,护送到法租界来。
梁琇和难童院的同事赵大姐一早就在桥头等着。这是她第一次去接孩子。当时看到那些小花脸朝她们跑过来的时候,梁琇心里五味杂陈,既觉得她是在救人,又对更多救不过来的,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梁琇把孩子们接过来后,紧接着,又帮忙安顿。个把月眨眼就过去,期间,难童院有老师来了又走,相比之下,梁琇反倒更像稳定的员工。
梁琇在难童院做义工,越来越得心应手。连伍兰舟都感慨,这姑娘实在是太能干了。因为梁琇不光能教课,还会算账。
难童院的李会计母亲生了重病,不得不回家照顾,所以院里的账目问题,就又回到了伍兰舟手上。可伍院长实在是太忙了,再多些琐碎但重要的事情压过来,她很快就会累垮掉。正当焦头烂额之际,梁琇提出来,也许她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