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王垂着眸走向那座称得上熟悉的坟,第二次扫看过坟包后那座石碑,片刻后伸手拔起那柄明明锈迹斑斑,却能轻轻一碰,便在千面膝上留下深深一道口子的旧剑。
他们头一回来坟茔时,颜王曾看着这把剑说,这位名为孟南柯的弟子平日里应当惯用长剑,因为所有武器里,只有这把剑磨损程度最重。
严刃却说,这位孟师叔平日里的确惯用长剑,不过不是这把,而是旁边那柄看起来更新的。
“即便这是从魔教弟子手中缴获的战利品,也很奇怪吧?”顾长雪轻声道,“有谁用剑的时候,会让剑身处处都被磨损得看不清原样?就像……”
就像是为了刻意掩盖某种遍布了剑身的标记一样。
严刃说,孟南柯一生勤勉,大器晚成。还没怎么来得及崭露头角,就死在江湖之乱中。
他的大器是如何晚成的?他又是如何死在江湖之乱中的?他的尸身石化,究竟是为左坛长老所害,还是自己早早便引蛊入身?
渚清双唇泛白,转身想往剑庐走,却被严刃抓住手腕:“别去了。”
严刃低声道:“上回陛下和颜王来时,我们谁没跟他们说过,孟师叔就是那位恰好在西北做门派任务,将师妹的尸体送回来的人。”
可颜王和景帝偏偏一张口,就挑中了孟南柯。再加上这剑……
“孟师叔……孟南柯是在师妹死后,才带回这把剑的。”
这件事,他们同样没跟颜王和景帝说。
这能有多大的几率……是巧合?
“……可孟师叔,孟师叔和师妹明明是同门,为何——”渚清犟着脖子,眼角发红,“他们又都是孤儿出身——”
“可他大器晚成。”严刃牢牢抓着渚清的手腕,“你明白这词是什么意思吗?师弟?这意味着当他四五十岁,还在每日习武,试图达到中品弟子的水准时,师妹就已经是铸剑大师,整个群亭派都捧着她、供着她。”
“是啊。他们明明都是孤儿。为何待遇天差地别?是他不够努力么?不,谁都知道孟师叔一生勤勉。”
“……”渚清缓缓抬起头,“你是想说,他很可怜,他害得对!?”
“他做得不对。”严刃攥着他,“但你现在应该在意的,不是孟南柯为何要害师妹。而是那宅邸明显才是师妹死前呆过的最后一处地方,那里为何会有熔炉的痕迹?师妹为何要在临死之前,为孟南柯铸这么一把剑?是孟南柯逼的?还是……”
“……她……是主动的。”渚清喃喃着,猛然回过身,“她肯定是主动的!倘若是孟南柯逼她铸剑,根本不会给她机会往剑身上做标记!”
渚清几步上前,近乎是从颜王手中夺过那柄剑,内力灌注于指,自剑尖处开始碾。
尚未碾出几指,一直蹲在坟茔另一侧不曾出声的方济之突然“喂”了一声。
方济之盯着坟里的尸骨:“你们确定……这尸体真是你们小师妹的?”
第一百零二章
上一回开棺验尸时,方济之没跟来,所以没人看出什么不对。这次开棺,玄银卫几乎刚把棺材撬开,方济之才蹲下身没多久,就察觉了端倪。
“照我零零散散所听闻的那些信息,你们小师妹幼年时曾是孤儿,颠沛流离、衣不果腹过很长一段时间,而后才被接进山庄教养。”
方济之伸出手指计数:“其二,她有练过武,但并不擅长。其三,她平日里最常做的事是锻造,不单单是铸剑,也包括些珠宝首饰,所以需要臂力和精度的支持……这种种条件合在一起,再加上你们师妹才十六来岁的年纪,想挑一具完全吻合的尸体可不容易。”
方济之冲着棺材里那具点点下巴:“总之这具不吻合。”
“不吻……”严刃条件反射式的蹙起眉头,话还没念完几个字,心底忽的像有根弦被轻轻拨了一下。
拨得他这个一直表现得比渚清沉稳的人手上失却了分寸,攥得剑柄发出不堪重负的异响。
严刃霎时松了手,不敢纵容这丝侥幸在心底继续滋长,只压着声音道:“可这如果不是师妹,为何孟南柯要带一具假尸体回门派?”
渚清怔了片刻,忽又低下头,继续碾着手中的剑。手指逐渐移上中段,才刚发力,突然顿住。
他的手指僵了数秒,才缓缓恢复动作,以更为轻巧的力度,逐渐碾碎了剑身,从中落出一张叠了数道的薄纸来。
薄纸飘落在地,向上的那一面缀着几行本该潦草不羁,但因提笔人身体孱弱而有些虚浮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