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时,小巫子带人送东西时看见了,走过来,不忍道:“沧渊,别等了吧,皇上都睡下了。”
沧渊知道小皇帝肯定睡不着,犹然站着:“你手下若是能进去,替我给皇上带个东西。”
“什么?”小巫子垂头问道。
沧渊从怀里拿出一本破旧的书,是少年初学四书五经时用的《论语》。当初他作为新科状元进宫给还是七皇子的许世景烁做先生,用过的第一本书。
书上有很多批注,小皇帝的字迹多处被他划掉,新增了不同的理解。
那时的许世景烁像只小刺猬,对待外界的一切都很冷漠,总说些带刺的话得罪许世风华。没有人提点他,只有沧渊不同,会训斥他,说很多逆耳的忠言。
而后,他开始只信任他、依赖他,也对他做过临朝以后的承诺。
小太监把书送进去以后,许世景烁看得眼眶一热,屋门终于打开了,宣沧渊进去。
他果然还没入睡,屋里点着一盏孤灯,桌案上奏折堆积如山,近半年来许世景烁都是亲自阅览这些的,只有不了解的会交给左扶光。
他拾起了自己作为一国之主的权力,变得比过去更像一个皇帝。
许世景烁坐在龙椅上,一声习惯性的“先生”被自己硬生生咽了下去,等沧渊站定以后才问:“什么事?”
“我想回乌藏了。”沧渊打了个稽首,把礼数做全,单膝跪在下面,“来与皇上告别。”
许世景烁轻启唇齿,问道:“朕若是不允呢?”
“那我也是要回去的。”沧渊平和道,“除非皇上欲给我加罪,将我关进大牢。”
许世景烁几乎立时就被激怒了,拍桌站起来:“你当朕舍不得吗?!”
他那样子拿足了气势,当真像个会发天威的皇帝,沧渊有点欣慰。
他直视天颜,开口道:
“皇上如今的模样,正是我愿意看到的。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所以我该离开了……”
“朕当初答应放你离开,是因信任你!”许世景烁指着堂下的人,
“朕从来未曾想过,原来先生就是和国公……和国公苟且之人。若不是亲眼看见,朕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沧渊放下所有伪装,他本不想和任何人说起过去了,但此时无比真诚:
“我与左扶光自幼相识,我四岁时岗拉部叛乱,固宁王前来平乱,将死之际被他所救,和左扶光一起成长了四年。”
“八岁时,我被你父皇看中,将我带至京城夫子院读书。为博太上皇眷顾,我学了元人的火不思,又通过夫子院先生考试,被委以重任到雅州开设书院。”
“那时候正值青春年少,我与左扶光在雅州私定终身,决心一生追随,但这一切都是不能对外公开的。”
“左扶光被太上皇宣进京后,我参加科举也进京了。遇见了十多岁的皇上,过上了一边做先生,又一边供太上皇玩乐,做着乐人的生活。”
“在我最迷茫屈辱的时候,是你拿着乌王文书闯殿救我。左扶光亦然陪我度过了许多年少时光,但都是过去了。他娶了瑞云,我们的感情破裂了。”
“此回进京,我确实是为你而来的。我的目的就是让左扶光卸掉手中权力,返回雅州继承王位,别无他想。”
“我从未和他做过任何对你有害之事,也未与之合谋夺权。皇上,我有做错什么吗?”
“而今左扶光利用我和他的关系,导致你我信任瓦解。不是正说明了我与国公是对立的?
沧渊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好像把自己的一生都重复了一遍。这些年来的所有经历,无所掩藏,全都告诉了小皇帝。
许世景烁初听时不屑,而后面色发白,紧接着,妒恨之心一上来,他才发现原来沧渊没有错。错的只是他为什么爱上了自己的先生?
不仅是有不能言说的喜爱,还被左扶光发现了。左扶光对他宣战,告诉他先生一直都是他的人,所以他无法接受。
可听了他们的相遇,许世景烁也茫然了。他如今所想唯有一句话:为什么我生得这么晚?为什么我不能先遇见先生?
可就算没有左扶光,他和沧渊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吗?
他是皇帝。
他是许世家最后的血脉,大许江山的帝王,不是什么寻常人。
他该做的是握紧手中的权力,拼尽全力守住祖辈的山河,弥补父皇和皇兄犯下的错。而不是罔顾人伦地同自己的先生讲:“朕心悦你。”
许世景烁怕他知道,即使如今明白沧渊已经知道了,却仍旧不会说。
他看着沧渊,浑身带刺的小皇帝终于学会了内敛,在很久的沉默以后才说:
“你要走便走,但朕不会专程为了你下一道圣旨的。如果允你离开是放虎归山,朕不想做后世问责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