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当然也听过陆商之名, 只是丈夫提到韩硝, 她就不免想到医署局的那些纷争, 脸上兴奋的神情也淡了几分。
宁王见妻子表情由喜转凝重,忽然也意识到这件事:
当年医署局的纷争, 陆商愤而辞官,如今也不知还愿不愿意与朝廷、皇室公卿打交道。
他思量再三, 开口问李从舟,“那如今老人家在何处?我去亲自拜见拜见他,恭敬请他来王府, 不知能否……行得通?”
李从舟摇摇头, 将昨夜陆商与他说的那些悉数说与宁王夫妻听,他们夫妻俩也没想到昔日的神医、太医院院使会变成如今这样。
“您这样去请他, 只怕是请不来的。”
一个人被生活压垮了脊梁、消磨了心智,想要再重新站起来简直难于登天。
李从舟看得出来——陆商并未完全放弃自己, 但总是心有顾虑。
他在胡屠户家吃席后大哭,可见心中还是渴盼亲情。醉酒后虽然自嘲是疯老头,却还能将曾经善济堂的构想一一道明。
这样的人只是缺时机、缺能激发出他斗志的人。
李从舟将自己的分析说与宁王听,宁王思量片刻后就提出要入宫面圣,之后的皇榜、宁王府的承诺,都是宁王自己拿的主意。
而王妃守在王府上,见徐振羽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醒,便从床榻边站起来,走到了客舍正堂的圆桌旁。
她垂眸低头,似乎是想要倒一盏茶,手伸到一般却又顿住,最后转过身来冲李从舟招招手,“孩子你过来。”
李从舟依言走过去,他个子蹿得快,如今看上去竟已和王妃一般高,若不算王妃的云鬓,那他就是比王妃还要高出半个头。
今日的王妃穿着一件云霁蓝的方领夹袄,袄子下的裙子是云秋从前最喜欢的鹅黄色,上面用银丝暗绣了月桂团花,看上去华贵亦不失淡雅。
王妃微微仰头,细细打量李从舟。
从他的额头、眉眼、鼻梁再到整张脸、整个人,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后,她伸出手轻轻扶住李从舟的双肩,眸色温柔,“你受苦了。”
李从舟愣了愣,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王妃倒不在意他板着一张脸,只顺着他肩膀滑下来、牵起他的手顺势坐到了圆桌旁,她伸手倒了两盏茶,先推给李从舟一盏后才端起自己那一杯:
“尝尝?这是今年新进的青茶。”
李从舟依言拿起茶盏来浅啜一口,青茶的茶汤色浅、近乎白茶,不似龙井、铁观音茶喝下去提神醒脑,这茶更意在品香。
他放下茶盏嗅了嗅,然后点点头,“是好茶。”
王妃听了,瞅着他直笑,“秋秋从前,跟你说过同样的话。”
乍然提到云秋,李从舟的动作微顿了顿,他倒没表现出什么异常,只坦言道:“儿子不懂茶。”
这话,便叫王妃脸上的笑意更深,她甚至放下了茶盏、眼睛一弯,“巧了——秋秋也是这般讲,他还说天下茶汤都是苦的、涩的,他就爱甜水。”
这倒像那小家伙会说的话。
李从舟垂眸,嘴角也跟着翘了翘。
“不过,若我没记错的话,”王妃俏皮地冲他一挤眼,“我家小明济从小不爱吃甜,巴掌大的糖递到眼前,他看都不带看一眼。”
这便是在说小时候:
王妃每回到报国寺修行,都会分发糕点糖果给寺里的小沙弥。大约是每回李从舟都不凑上前拿,王妃注意到他,就故意拿了块糖要给他。
“我巴巴地想给明济师傅送糖,结果人板着脸,说了句‘多谢施主,但我不爱吃甜的’就跑了,啧——”
王妃想起从前,摇摇头笑了一会儿后,才正色看李从舟,“俗语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但从没有俗语说有孩子不爱吃糖的。”
“翻过年来,你也才十六岁,”王妃拍拍他手背,目光温和但很认真,“往后遇到什么事儿别都自己撑着,好吗?”
王妃的眼睛亮亮的,很像寒夜雪地里远处的一簇篝火。
他从小跟着圆空大师长大,师父关心他,但不会像王妃这样温声软语地与他说话。这般来自娘亲的关爱,使李从舟多少无措。
可父母长辈问话,做晚辈的又不能不答。
李从舟不敢看她,只能垂下眼眸轻轻嗯了一声。
王妃也知道孩子跟他们生分,这样的事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急得来的,她歪歪头,孩子般耍赖一样趴到圆桌上:
“你这样阿娘会觉得自己很失败。”
阿娘。
李从舟的心像被重锤从后敲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