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亚桐觉察到了他的不耐烦,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说:“我上午手机没电了,放在这儿充电的。”
“哦。”
如果不是有些环境杂音,电话里的这段沉默会让人以为信号中断了。
杨亚桐问:“你这两天还好吗?”
“今天下午不太舒服。”
“哪里不舒服,怎么搞的,是药物副作用?”
“不是,给一个病人做咨询,说了很多话,之后就觉得不太舒服”
“那是累着了啊?”
“可能。”
“那你休息了没?睡会儿觉?”
“睡不着。总觉得胸闷,心率也快。”
“那你现在是躺着的吗?”
“嗯。”
“我跟你说说话吧,你别说,就听着,把手机放在枕头旁边,别动它,闭上眼。”
凌游照做,听到电话里说:
“跟昨天不一样,我们今天有一段路是骑马的,向导听说我是第一次骑,很惊讶,说我有天赋,说我属于那片草场。我在那儿看见很多牛,还遇到了佩奇一家在湖边散步,我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见到牛,他们好大呀,听说牛很温和,但我还是不敢靠太近,他什么体格我什么体格,还是敬而远之吧。”
“刚来的时候稍微有一点高反,带了不少氧气,后来适应了就不需要了。徒步的运动量其实不大,我们队里有个50岁的大姐姐,刚退休没多久,她说已经开启了享受生活模式,特别洒脱。她去玩过滑翔翼,跳过伞,听说我在医学院读研,又说不觉得人应该到八九十岁躺在ICU里全身插着管子死去,那样多生存一天,都是对过去鲜活岁月的辜负。她最理想的方式,就是爬山遇到雪崩,下海遇到海啸,她甚至可以接受飞机失事,就是不愿意在医院里。”
“后来,我们在往前走了几公里之后,真的遇到了小规模的雪崩,刚开始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动静,后来姐姐让我看那个方向,有一点雪像瀑布一样滑落,非常美。”
“从上山开始,风景是逐层递增的,当你觉得眼前已经足够震惊时,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
听他说着话,凌游的意识逐渐模糊,大脑似乎试图紧抓着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太美好了,它轻盈、快乐、自由、幸福,这就是杨亚桐应该享有的生活,而不是和一个精神病人困在这栋高楼的方寸之地。
“我对他无关紧要,或者说,我不能是重要的,他不和我在一起会更好。”凌游在睡着之前这样想。
旅程结束,杨亚桐从机场直奔公寓。他有一周没见凌游了,这一周,他拼命消耗身体的能量,以抵消内心的对凌游的依恋,他很清楚凌游的精神是不正常的,却无法避免地因他的态度而心神不宁,主动多说几句话他就欣欣然,稍微冷淡一些他就郁郁寡欢。
凌游也是这样吗?他想。他不仅这样想,还想证实这个念头。
凌游看着他走进门,全身散发着长途旅行特有的疲惫的兴奋,以及运动过后尚未消散的多巴胺,和那个蹦蹦跳跳去迎接他的小狗一模一样。
“我回来啦!”他尾音上扬。
“嗯。”凌游只发出了一个音节,不仔细听甚至会忽略掉的一个音节。
“这两天身体好些了吗?”
“还是那样。”
“有没有出现过听不到的情况?”
“偶尔几次。”
杨亚桐见他精神不太好,问:“昨晚又失眠?”
“是,我想睡会儿。”说罢,他躺下,转身背对着杨亚桐。
杨亚桐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蹲下揉了揉胖大海的头,把带来的当地特产和小玩意儿摆在桌上。
“我假期还剩两天,回家陪妈妈住了,你有事打给我。”
没等凌游回答,他便匆匆出了门。
段虹看出儿子在家这两天心神不宁,有时候对着电脑,手放在鼠标上,却一动不动,不知道还以为他在用意念控制。
“出去玩不开心吗?出什么事了?”她问。
杨亚桐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问:“妈,你有没有某个时刻特别想离开家自己待几天?”
“当然有,不然我以前为什么说突然有点事要出差?真正的出差一定是提前安排好行程,去哪里,住哪间酒店,哪一天,什么时间,去见什么人,都是确定好的。上午突然说下午要去出差,那就是我想走了。”
“所以是什么事让你想离开?”
“以前是大舅舅,外公外婆刚去世那会儿,一个人照顾他很难,当时小舅舅才刚上小学,后来和你爸爸在一起,情况稍微好一些,这也是我至今都感激他的原因,他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帮了很大的忙。后来有了你,我一个女人,被家里大大小小的男人围着。唉,你自己也是个男人,你知道有多烦么,一个智力有问题这咱们不能怪他,一个淘气,一个不着调,一个你还那么小,我那些年总觉得自己上辈子得干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儿,才能摊上这么一堆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