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被水汽压着,逐渐变得沉重,半阖着渐渐模糊眼前的景象。
恍惚间,沈浊感受到睫毛一重,滴下一滴水珠,落在嘴唇,冰冰凉凉的,在涌动的热气中格外明显。
“下雪了。”顾清的短短三个字,由模糊到清晰,彻底驱逐酝酿了半天的睡意。
沈浊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直到肩膀传来相似的触感,他才后知后觉向空中看去。
飘飞的雪花很小很小,在漆黑的夜色中不显眼,唯有靠近灯笼的暗红灯光处才能看清。
洁白的雪花飘扬而下,它们像是被风吹散的柳絮,给枯燥乏味的夜空增添了几分诗意。
“马上就是子时了,”顾清往沈浊方向挪动一些,接着道,“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
“嗯,”沈浊点了点头,抬起手心接了片雪花,道,“好久没这样心境平和地看雪了。”
顾清也跟着接了一片,他的掌心很温暖,雪花刚落下就融化成一小滩几乎看不见的水迹。
顾清道:“伤心事都会过去的。”
沈浊知道顾清这是在宽慰自己,歪头对顾清笑了笑:“辛苦将军泡个温泉也想着我。”
顾清被沈浊笑得有些害羞,不好意思道:“有感而发而已,只要是人,都会有烦心事的。”
“哦?那将军有什么烦心事吗?能说说看嘛,或许我可以帮上一点忙”。
顾清的神色就暗淡下去,他犹豫了片刻,没有直说所谓的烦心事,而是问了一句:“你既在京城生活多年,肯定知道我们顾家吧?”
沈浊点头:“当然知道,自顾家先辈追随开国皇帝攻打天下开始,顾家就名声大噪,再加上顾家世代皆出名将,还有顾老将军的几次丰功伟绩再加上将军的这一战,现在定是更加家喻户晓了。”
沈浊如实说着,明明是夸顾家的话,顾清的情绪却更低落了。
此时雪忽然大了,一片雪花悠悠落下,被顾清有些颤抖的睫毛接住。
被雪花映衬得黝黑的眸子低垂着,说不出的落寞。
"对啊,顾家就是世人口中的名门望族,"顾清如是说,“即使我们并不想这样。”
沈浊闻言皱起眉头,他虽是还不怎么明白顾清的想法,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在这样姣好的气氛中,他似乎起了一个不应景的话题。
“你知道吗?其实我爹很久之前就想把兵权交回去了,但是他不能,对现在的顾家来说,兵权就是仰仗。”
一个在朝堂之上屹立了上百年的望族,即使不愿意,也只能靠着权力存活。
一旦手中没了权力,那之前被他镇压的虎视眈眈的人就会立刻开始反噬,一点点蚕食他们曾经的辉煌。
有时候,握着权力才能自保。
前世同胡人的这场战争打得十分惨烈,顾林之后也再没打过一场仗,那时顾家没有了后辈,顾林行事没有这么多忌惮,将一部分兵权归还给了朝廷。
可这一世,因为顾清的存在,绝对顾林不可能再选择和前世一样的路。
可顾林也明白树大招风的道理。
对朝廷来说,顾家已经是个过于庞大的树了,上位者是不会容许他们那棵树安然存在的。
况且只是表面的东西,一般人都能看得出来,其中更深层的关于军队和权力的算计,还要更多。
沈浊突然有点心疼顾清了。
顾清虽然生性真诚,但生在顾家,又是顾林的独子,注定要扛起这些东西。
“哎呀,不说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想这么多也没什么用。”顾清一手揽过沈浊的肩膀,指着天空,“趁着泡温泉这恣意时间,来,咱一起赏月。”
顾清说着抬头看天,灰蒙蒙一片,云层也厚,连半点月光都看不见,遑论月亮。
顾清尴尬收回视线,干笑道:“不巧,天公不作美,换天再赏吧。”
说罢,就要收回揽着沈浊肩膀的手臂,可手臂刚收回一半,就被沈浊温热细腻的掌心按住。
“别急,”沈浊看向顾清,瞳仁中突然滑过一道彩色的光点,他说,“有比月亮更漂亮的景色可看。”
光点攀升,在深邃的夜空中绽放出一朵绚丽的烟花,散开的光线在空中流窜,成为漆黑夜色中最明亮的色彩。
顾清眼睛随之一亮:“烟花。”
“子时过半,新年来了。”
仅是一瞬间,无数烟火就接连在空中绽放,响亮的声音把沈浊的话声淹没,但顾清听见了。
“新年好,沈浊。”
激动被压在话语中,震得声音有些发颤,沈浊笑着应下,眸中是溢彩的流光。
沈浊挥手扫落顾清头上的雪花,又顺手接了一片新的摊开给顾清看:“现在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