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衡多得没听进去,但“世子”这俩字却听得真切。
他也听出了晁北尧后面是特意改了口。
是他想的那个世子吗?
李重衡本就乱七八糟的脑子里更是乱哄哄的,他扭头同周绥慌张地找了个借口说还有事,便不管不顾地从院子里落荒而逃。
周绥看出李重衡的状态不对劲,同晁北尧嘱咐了几句,叫林原带他去正厅用膳,便小跑着追了出去。
第30章 圆满
李重衡此人,好不容易在满是沼泽泥潭的生活中挣扎出一席天地,可以花时间思考除温饱之外的其余问题,但在听到周绥那遥不可及的身份时,所有用温柔宁静筑成的高墙轰然倒塌。
他一口气跑到田埂间,望着落日金辉,无言地瘫坐在之上,微红了眼眶。
他早知周绥的家世定然不同非凡,但他没有想过会是皇亲的后嗣。
那离他实在是太遥远了。
李重衡垂首张开了自己黝黑而又粗糙的手心,从未真正消磨去的自卑感再次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一个是天潢贵胄,一个是平民出身。
这些天对周绥的所思所想所念所言,好似都成了亵渎。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卑劣,明明已经得到了周绥对他的那么点偏爱,却想贪得更多。
周绥气喘吁吁地追出来,李重衡一溜烟跑得太快,等他跑出了院子周绥就已经见不到人了。他一手叉着腰走走停停,难得失了平时端方的姿态,最终在底下的田埂里见到了人。
李重衡正抱着自己坐在田间,背影缩成了一团,瞧上去无尽的孤寂。
夏风吹过他只半扎了一个小啾啾的短发,周绥只觉得这场面眼熟得很。
许多年前第一次见李重衡也是这般孤身一人处在田间,只不过这次他没有再捡那些烂菜叶,周绥遥望着他,却莫名觉得他也一样的难过。
“重衡。”
周绥放轻了脚步走过去,他明显地看见李重衡在听到他的声音后,身躯顿了一下,随后将头埋了起来。
他没有想到忽然将自己的身份掀开,会给李重衡造成这么大的情绪影响。周绥不知道上去是该坐还是站,就堪堪停在了他的几步之遥。
若两人没有僵持,周绥觉得这景当是养眼的,也愿意和李重衡共赏。
周绥的视线始终落在沉默不语的李重衡身上,也不知他方才是多急匆匆地跑出来,衣衫本就不合身,下摆短出了好大一截,小腿和脚踝上沾了些脏泥。
周绥轻轻地迈出一步,见李重衡没什么反应,便再一步靠近他。
他摘了一片大扇的绿叶,走到李重衡身边蹲下,用光滑的那面将他腿上的小块泥巴给扫了干净。
李重衡一僵,他窝在自己的臂弯里,偷偷觑到那一点光亮,也感受到了周绥的动作。
他侧头露出了一双眼,又默默地把脚缩回去了。
“我俩跑得都急,你脚上沾了泥,我出门忘带了帕。”周绥轻声说道,“坐田里都是蚊虫,上坡去坐好不好?”
李重衡尽管眉头微皱,但还是点了点头,他自己被蚊虫叮咬无关,但他不想让周绥一同受累。
李重衡始终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跟在周绥身后走到了坡地上坐下。
周绥也贴在他身侧,小心翼翼地坐下。
李重衡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放在平常周绥绝对不会就这么席地而坐的。倘若真的要坐,就算没有手巾方帕,他定也要四周转转,寻一些能遮尘土的东西再坐。
“我不是有意瞒你的。”周绥往前伸了伸腿,也学着李重衡将手搭在膝上,“其实在坞山村里生活了这么久,连我自己都很少记起来,我还是个世子。”
太阳渐渐西沉,余晖映在周绥的脸上,他微微眯眼,盯着不远处一块长得势头大好的麦穗:“我爹娘感情很好,我爹当年请命戍守边疆,我娘一直都想随着他去,但因为我身体不好,受不了那边严酷的气候,她远在千里之外一直放心不下京城里的我,最终到最后我一人便被送到我外祖父家寄养来了。”
李重衡眼神微动,他慢慢地也不再窝着,反而是深深地瞧着周绥。
“你也不用这么看我,其实我也没什么怨。因为我爹娘……也算是跨过生死再相重逢,没有什么能比他们圆满更好的事了。更何况我在坞山村生活十几年,也同样圆满。”周绥和李重衡对视,嘴角挂着清浅的笑意,“你知道于我来说,何为圆满吗?”
李重衡呼吸一紧,只觉得周绥用着这样的笑靥看向他,他的心就不受控制地狂跳。
“只要我过的生活是我喜欢的,陪在我身边的人也是我喜欢的,就是圆满。”周绥缓缓道,“所以,倘若他人不问,我也没想着提起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