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一阵风轻轻吹来,于雪额头的发丝被吹动,天上的云也被吹散。看不到风的样子,只知道风已经过。
“雪姐!”小薛从仓库大院门口追到了大街上,又一次叫住于雪。
于雪还沉浸在对哥哥的想念中,没有回过神来。她望着小薛愣神,不知说什么为好。小薛也没有说话,而是掏出另外一张照片递给了于雪。那是一张抓拍的影像,几个工人正在仓库里搬运货物,小薛和大哥也在其中。
“这个人!”小薛说着,指向了画面远处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姓常,我们都喊他老常。他是个临时工,在库里就干了九个月。我师父出了事不久,他就消失了,连那个月的工资都没领。”
于雪心头一惊,抬头定定地盯着小薛。
小薛一脸决然,一字一顿地说道:“雪姐,这话我谁都没说过。前两天我看了这些照片,突然意识到,我师父那天搬运货物跌入铁轨,或许不是意外。”
于雪抓起照片,对着阳光仔细端详。那人面容有些阴郁,半边身子都藏在黑暗中,但一件白色的工字背心里露出的肩部,令于雪一见就难以忘记。
那是一片纹身。与阿南画着玩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图案不同,那是最让于雪感到恐惧的纹样。
一头黑蟒昂着头,露出利齿,正死死盯着眼前的一切。
第三十八章 天底下最好吃的
于雪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
冰冷的太平间,残缺不全的尸体,潦草的遗书,撕心裂肺的哭喊,止不住的泪水,愤怒与不甘的争吵……过去的一幕幕,像是水泡一样在脑海里翻滚,却无法靠近细观。泡沫升腾聚集,却一击即碎,不堪触碰。
于雪看到自己的签名,白纸黑字,歪歪扭扭。双手发颤,干勾于,写得横不平竖不直。接着又写了一个“雪”,片片雪花从那张白纸上飘落下来,落在了邙山北岭的小坟头上。
眼泪如潮水般汹涌而出,将那些水花般浮现的回忆冲刷一空。房间里一片安静,只剩下大厅上方的电风扇吱吱嘎嘎地转个不停。
不能一直躺着。于雪这样命令自己。她起身,走进厨房,开始和面、剁馅、包饺子。
“姐:家里都还好吗?爸的病好些了吗?猫耳洞里又潮又热,咱妈给我做的除湿丸,没ᴊsɢ想到真的排上了用场。我把它们分给了战友们,他们都夸咱妈知药懂药,心灵手巧。昨日我路过大瀑布,看到了一道彩虹,请替我告诉霜霜,她老早就想见见彩虹,实在太漂亮了。咱哥工作忙吗?让他不必那么拼命,该休息就休息,该回家就回家。我真是太想家了。姐,真想吃你包的饺子啊,想得我都睡不着觉。等我们凯旋而归,你一定要先给我包顿饺子。还有,有一件让人伤心的事,我的小学同学赵学农同志牺牲了。请你过阵子到他家里去,慰问一下他的父母。弟兵,一九七九年三月三日书。”
那年于冰闹着要给自己改名,说“冰”是女孩儿名字,非要把“冰”改成“兵”字。家里给了他户口本,让他去改名,没想到他竟然偷偷把自己年龄也改大了一岁。之后就执意要去参军,非说自己已经十八岁了。家里拗不过他,只能由着他了。来年二月,对越反击战正式打响了。没多久,于冰也上了战场。
他当时实际上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孩儿,母亲凤英不知因他入伍哭了多久。后来听说他要上前线,凤英几天没睡,赶制了一大堆药丸子给他寄到了部队,让他带着一起出发。但实际上,他根本就一个药丸也没带,只不过每每专门在家信里提及,给母亲宽心。人生如梦,很多情感都是一去不返。当初那个没能得到芝麻丸就跟母亲置气的顽童,已经消失不见。而今的他披上了一身戎装,手持钢枪,义无反顾地冲锋到了第一线,再不会为那几个丸子而跟母亲缠磨半天了。凤英有些失落,也有些后悔,她看着几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家里人都担心于冰回不来,可是谁也不敢说。父亲于立正那时已经病得起不来身,可还是坚持每天趴在床头用收录机收听新闻。母亲凤英又制出了一堆药丸,见到邮差就问能否邮递,她还想把这些丸子都给于冰寄过去。于霜总是在日历上划拉日子,计算着于冰去了多久,念叨着还有多久才能回来。至于于雪,更是经常被一个噩梦惊醒。在梦里,那条黑蟒又出现了,挡住了姐弟俩的去路。“把弟弟还给我!”她大喊惊醒。
于冰是戴着三等功军功章回来的。他回来的那天,一家人半夜就爬起来了。于雪调馅儿,母亲擀皮。那时候已经病得非常虚弱的父亲,也坚持要和于霜一起包饺子。大哥于风也赶回来了,衣服都顾不上换,就围着灶台将饺子下锅。等于冰一下来车,就看见一家人拎着饭盒,站在马路边上等着他。小妹妹于霜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中,将一枚热腾腾的饺子直接塞到了他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