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果酱?曾有一次,于雪在小店里给自己的女儿买了一瓶,但因为味道太甜,于雪并不喜欢。不过,眼前这种果酱跟她之前买过不太一样,可以清晰地看到半透明的果酱酱汁里面有红色的小果子,一粒一粒,像小小的玛瑙,闪闪发亮。
于雪用旁边的小勺舀起一些果酱,抹在面包上,然后咬了一口。
“嚯!”于雪禁不住惊叹出声。这个果酱太独特了!它一入口,竟然有一种咸味儿!紧跟着是酸甘交叠,又涩又甜,但不是特别涩,也不是特别甜。再之后,吃到了一点点辣味,很浅很浅。其实说“辣”并不准确,它一点儿也不刺激,而是淡淡的“辛”香味,像一款香料。
“这是什么果子呀?铁师傅,我好像在哪里吃过,但是想不起来了。”
“是五味子。前阵子山里的亲戚来了一趟,送来好多。这果子存不住,童大小姐就做成了果酱。”
怪不得!用“五味杂陈”来形容它一点儿不为过。原来刚才在屋外闻到的果香味儿,就是熬制果酱时的气味。于雪恍然大悟。
小的时候,于雪跟母亲在山里吃过这种红色的小果子,五味子独特的香味让她开心了好久。母亲说,这果子的味道就是活着的滋味。那个时候,于雪不明白母亲在说什么,只记得母亲先叹了一口气,继而淡淡地笑了。而现在尝在口中,于雪一下子就懂了,懂了那句话,也懂了当时的母亲。这就是“五味杂陈”啊,说不清、道不明。
果酱别致的味道,让面包原本的馥郁之味更加突出。二者组合在一切,时而香甜,时而酸涩。这新鲜的体验,让于雪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叹。人生不过如此啊,酸甜苦辣咸,喜怒哀乐悲。到头来,甘苦自知,不足为外人道也。
于雪这么想着,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嘴。她不舍得吃了。这么好吃的东西,她真想让女儿也尝尝。女儿那么爱吃面包,吃了这样别致的西点,不知道该高兴成什么样子。
于雪起身,端着自己的盘子走到了小桌子边上。“铁师傅,我能把我盘子里的面包带走吗?”
“怎么,吃不惯?”
“不!不!”于雪连忙解释,“是太好吃了,不舍得一次吃完。”
“你就吃吧,多着呢。等会儿给你装回去一些,让袁文生也尝尝。”
“那倒不用,他不在家。出差了。”
“厂子都倒了,他还有差出?”
“跟几个朋友去南方做生意了。”
“什么生意?”铁师傅的声音有些不屑,“小于,你可看好袁文生。这小子上班的时候,就不干正经活。整天就喜欢叫几个人聚在那里打扑克。”
“打扑克好!打扑克好!我们也打扑克,砍了它的头!”童师傅听到“扑克”两个字双眼放光,鼓掌叫好。
“铁师傅……童师傅她是不是,生病了?”于雪凑近铁师傅,小声问道。
“我老伴,她得了老年痴呆。”
老年痴呆?于雪以前听人说起来过,有些人老了会变糊涂,脑子不好使。而现实生活之中,这样的病,她还是第一次遇见。
“她只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不记得后来的事了。”
“很久很久以前?”
“对,就是六十多年前,我们还小的时候。”
“我记得,铁师傅,你们是从南方过来的。”
“是的。她那时还只是个小姑娘,家里是开印染厂的。我到她家去当学徒,第一眼就喜欢上了童大小姐。”说到这里,铁师傅露出一丝腼腆的笑容。
“哎呀,铁师傅,你们这感情还挺传奇。一个小学徒娶了大小姐。”
“那可高攀不起,我那个时候没有这个资格。那会儿童大小姐是老东家要送出国留洋的千金,我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大小姐生气。”
“那后来呢?”
“日本鬼子打过来了,老东家的厂子被一把火烧光。我参了军,从南方打到北方。再后来解放了,我在厂子里又遇见了童大小姐。为了活下来,她很能吃苦。她把头发全剪了,像个男人一样活着。但是,我却明白,在她心中,一直住着那个小姑娘……那个有父母疼爱,穿着洋装,吃着面包,读着英文童话故事的童大小姐。现在好了,她把一生经历的苦难都忘了,只记得小时候的事了。她又是那个童大小姐了,不必再是工厂里的铁娘子。”铁师傅说着,看向童师傅的眼神充满了怜惜。
“命运真是捉摸不透。”于雪禁不住感慨。
铁师傅轻叹:“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是啊,造化弄人。但也好啊,哭过笑过,我们老俩也算是过完了奔波的一生,安安生生地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