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一眼旁边正在逗弄小十一的玄烨,突然问道:“胤禛,如果换作是你,一件于国有益之事,做了能使无权无势的百姓受益,但却会使有权有势者受损。你若要做此事,或许将面临数之不尽的阻挠和反对,甚至可能会伤及你的声誉,你会怎么做呢?”
是不畏艰险,坚持己见;还是保全自身,随波逐流?
胤禛一愣,显然没想到额娘会把问题抛给他。玄烨拿着小木球逗小十一的手也一顿,饶有兴趣地看过来,想听听儿子怎么回答。
虽然有些突然,不过胤禛对着父母一向有话直说,所以他想了想,还是凭着本心直言道:“儿子认为,如果此事确实于国有益,既然已经权衡好了利弊,拿定主意要做,便不该瞻前顾后,犹疑不决,莫衷一是。”
所以他认为,不管完成此事将要面临多大的困难,都该不顾阻挠、不畏艰难,既然认准了,就应该干到底!
沈菡听完没说话,倒是玄烨神色不明地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看向胤禛:“凡事空谈,终属无用,你可能说出其中的道理?”
大话谁都会说,这个问题,换了谁也都会说应该坚持到底。
但朝廷内部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历史上真正能不顾众人反对,坚持己见的改革家又有几个呢?
所以玄烨问胤禛,可能明白为何要坚持?怎么坚持?唯有心中真的清楚‘坚持’的价值和意义所在,才能真的做到‘坚刚不可夺其志’。
否则,光有论点而没有论据,也不过是一个夸夸其谈的‘名士’罢了。
这话存着考较之意,屋里瞬间有了一丝御前奏对的气氛。
沈菡不免提起心,不知他能不能把握好这个机会……
胤禛很镇定,他理了理思绪,先提起了一个人:“儿子之前研读阿玛给的奏折,发现安徽巡抚高承爵的折子很有意思。”
玄烨回忆了一下高承爵此人,摸了摸下巴:“嗯……何解?”
胤禛:“细读此人昔年奏折,此人办事有个特点。凡事必要将两边的情理论一精详,周围的弊端和效益也要讲一透彻。一方面想着兴此事之利,一面却又顾虑着此事之害。为着避其害处想要放弃,却又不忍抛弃利处,是以总是辗转犹疑,毫无定见。”
胤禛掷地有声地给此人下了结论:“儿子以为,如若天下之人,都以此心态办事,则天下无可办之事!”
玄烨伸手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缓缓道:“你观察得倒是仔细,高承爵此人,性格确实比较优柔寡断。不过,治理地方,便如治一小国,百姓官绅、地方豪族,本就有许多需要顾虑周全的地方。朝中些许微小的变动或改革,到了地方上,或许都将遇到极大的困难与阻碍,也不怪他辗转迟疑。”
胤禛却并不认同:“阿玛之前曾言,‘夫人之处事,便如行路,断不可能既无风雨困顿,又无山川险阻,自始至终遇到的尽是坦途顺境,所以古人多咏行路之难。’儿子对此深以为然。这世上举凡要做一件‘异事’、‘新事’,便一定会有他人的扰乱和阻挠。既然阻碍注定难以避免,为何还要自复犹豫疑难,平添更多的烦恼?”
他的眼眸清亮端正,已经变完声的嗓音中再无丝毫少年之气。
清润的音色流露出一股刚毅果敢,尽显年轻人的勇往直前:“做事百端交集,便如桑蚕吐丝,不过是自缚其身罢了。所以我认为,如果审慎思量后认定此事确实有益,便当坚持己见,极力推行。”
玄烨静静听完,面上神情丝毫未动,淡淡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譬如……你要推行新政,却遇到朝臣宗亲的百般阻挠。混混乱局,唯你一人持心孤立,众人皆谓你是一意孤行,到时,你又当如何坚持?”
胤禛果断道:“若新政有益,则推行过程中,其余的利害是非,一概不该左盼右顾;一切的扰乱阻挠,当不为纤毫所动。儿子认为,唯有持此坚韧不拔之志去做,才有成功的可能。”
——虽千万人,吾往矣!
玄烨望过去的眼神带着三分威严和审视,暗含着帝王独有的敏感与锐利:“哦?所以你的意思是,为政者,应该视一切反对派于无物?”
自古孤臣难做,孤君……更难做。
‘为政者’……沈菡心里吓了一跳,却又不好打断父子二人的对话,只好继续忐忑地听着,生怕胤禛说出什么过于犯忌讳的话,惹恼玄烨。
胤禛却并未因为皇父突然而至的威压改变自己的想法,他坦然答道:“等到翌日事成之后,害者利矣,非者是矣。昔日诸多无知阻挠之辈,自然不屏自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