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后,天色微微泛白,诏狱迎来了第一个到访者。
徐京墨睡眠一向不大好,加之肩伤难忍,他其实睡得很浅。他被牢门打开时不小的动静吵醒,耳中传来过于熟悉的脚步,他几乎是立刻就猜出了来者的身份,只是疲于应对,索性闭着眼继续装睡。
可他忘了,正如他熟悉到可以听出脚步声的主人,那个人对他入睡的模样也一样很熟悉。
静了片刻后,徐京墨感到脸上拂过一片带有淡香的发,如同一匹刚上好的锦缎般润泽,紧接着,一个声音在他耳畔轻轻响起:“到了这会儿还要装睡?知道朕为了什么而来吗?”
徐京墨无可奈何地睁开了眼,在模糊的光线中对上萧谙满是郁气的双眼,很快就挪开了视线,勾起唇角讥讽道:“陛下想好要怎么折磨我了?”
“到底是谁在折磨谁……”呢喃般的叹息响起,萧谙抬起身,指腹搭在了徐京墨的额头,并未停留太久,很快就挪开了。
徐京墨听他道:“徐京墨,你身在牢中,外头却有那么多人为你挣命,该说不愧是徐相吗?在牢中都能控制这件事的走向,朕真是小看了你的能耐……”
“你又是在说什么……”
萧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徐京墨知道他在生气:“阿盛连日在上京走访各臣子府上,昨夜又在将军府纵火,这一切难道不是你授意的?”
“纵火?”
徐京墨静了片刻,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阿盛的为人,此事应该不是他有意为之。”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结果已如此——季珩差点连一具尸身都保不住!徐京墨,你就当真如此恨他?”萧谙顿了一顿,“徐京墨,朕想不明白,要你对行错之事赔个罪就有这么难?”
难,自然难。
萧谙踩碎他的一颗心后,他实在不愿将仅剩的傲骨也捧上去,叫那人踩个粉碎……若是连脊梁骨都被人抽了出去,他当真不知道该以何等面貌苟活于世了。
“这事非我指使,陛下就硬要算到我头上来,我还没喊冤,陛下一口咬定要我认错,是否太不讲理了?”徐京墨垂眼自嘲,露出一个惨淡至极的笑。
“徐相伶牙俐齿,几句话就把朕变成了个不讲道理的人。”萧谙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哑得厉害,“之所以会算在你头上,是因为你相向来如此,有挡路的人就全部杀之,从无例外。可我真想知道,若有一天挡你路的人变成了我呢?你会……手下留情吗?”
他会是那个特殊的变数吗?
萧谙喉间涩然,他微微侧过头去,紧张得连呼吸都乱起来,似是不敢听这个问题的答案。
“会。”
一个令萧谙意外的答案。
“萧谙,你是皇帝……”
……是我心悦之人,是我唯一心慈手软的例外。
“所以我独独对你无法下手。”
萧谙看着徐京墨坦然的神情,胸中仿佛被人重捶了一下,闷得生疼。他想听的并非是这个答案,心里顿觉怅然若失,可又觉得结果与他从前的猜测相差无几。
徐京墨的话,显得他那点期盼可笑至极。
他捂着脸缓缓退至阴影之中,混乱地念着:“原来是这样,是这样的……本该就是如此的。”
萧谙来得匆忙,甚至没来得及绾发,一头长发随意披散在肩上,鬓角的发丝顺着脸颊垂落,掩住了他此刻的神情。
还不待徐京墨开口,他便踉跄着倒退两步,回身跨出了牢房,快步离开了诏狱。
皇帝离开不久后,便有一个狱卒将熬好的药端了过来,他穿这件厚重披风,浑身带着一股冷硬的寒气,看起来好似刚从外面进来换值。徐京墨伸手去隔着丛棘接药,却被人反手以两指捏住腕子。
“是我。”兜帽落下,露出一张满是焦急的脸。
徐京墨瞪大眼睛,压低声音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徐兄别忘了,从前我也做过廷尉,诏狱里还有一些老友在的。”
沈霜沐在说话间隙也不忘上下打量,见徐京墨形容憔悴,他又怒道:“徐兄,你可有不适?为何要服药?你的脸色为何会如此难看……”
徐京墨没答话,只伸手接过瓷碗,仰头将药一口气喝了,这药也不知道加了什么,又腥又苦,味道冲得他直想吐。亲眼看着徐京墨将药喝得一滴不剩后,沈霜沐接回瓷碗,语速极快地说道:
“徐兄,我是为救你而来,时间不多,我就长话短说。我这次来是想劝劝你,不要再与皇帝置气了……若是可以,我想请徐兄忍耐,暂时先顺着陛下的心意来。”
“沈霜沐,你该不会是要劝我认下这等强加之罪吧?”徐京墨平静的表情碎裂开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沈霜沐,艰难地张嘴问他:“难道连你也不信,季珩的死与我无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