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晓得自己的话并非出自真心。这种事并非在于它是否会做,而是他有没有这个完成的能力。倘若他真的做出了这种事,将自己押送进大牢的第一个人说不定就是安澜君本尊。
嵇阙护短是真,但他从不会袒护两面三刀的宵小之辈,哪怕是自己曾经的徒弟,嵇阙也并不会因此心软放过。
然而话已经说出口,骆长寄不打算收回。因为他没有在嵇阙的脸上找到一丝重逢初始时他能够轻易寻到的犹疑和动摇。
他这套招数一旦用多了便不再好用,那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狠话好像再也不能使嵇阙的心漾起一丝波澜了。
嵇阙看着他,意有所指地道:“你会吗?”
骆长寄皱眉:“安澜君凭何认为我做不出来呢?”
“我从不怀疑你的能力。”嵇阙平静地道,“但我一直以为,于你所在的位置,杀掉我会比杀掉阮风疾更为有利。”
骆长寄哽了一下,疑心是自己听错,但嵇阙已经从善如流地推开纱门,转头问他:
“所以你大概什么时候会来要我的命呢?”
骆长寄冷哼一声:“还没到时候,怎么,安澜君等不及了?”
“怎会。”嵇阙挑起眉朝他优雅一颔首,“骆阁主挑自己喜欢的时间就好,我都配合。”
骆长寄:“……”
是他的错觉吗,嵇阙现在似乎全然不将他的威胁当回事,好像成竹在胸料定了自己不能拿他怎么样了?
*
隔日傍晚阮风疾匆匆赶去炉明客栈寻嵇阙时,渡口旁已是山映斜阳天接水。
渡口上往日挥汗如雨的脚夫聚成一圈领了今日份的工钱便勾肩搭背地奔向最近的一间茶楼,可向来趾高气昂地坐在亭中指点江山的常家水寨少帮主却早就没了踪影。
昨日那一场小小的闹剧像是从未发生过。
阮风疾想起从前曾听人说过,在秦邠两州靠水吃水的百姓和商人眼中,抚川是南虞以西一块不可或缺的瑰宝,但抚川留不住过路人。
这样一个小小的城镇,美食美酒不算上乘,朴素有余,繁华不足,就连山水也比不过天下闻名的潭州。
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渡口边,阮风疾不由得恍惚了片刻。
好像这样远离战乱,平和少事的小镇,寡淡到随处可见的贩夫走卒,已经是乱世中人毕生渴求。
奈何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座静谧的小城,暗地中也窝藏着不怀好意的豺狼虎豹。
阮风疾浅浅叹了一声,又疾步往前走去。
他远远看见客栈门前站着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少年,头发在脑后随便扎成个小鬏,手背在身后正低着脑袋踢石子儿。客栈那头刚传来些下楼的响动他便猛地抬头看过去,力道大得阮风疾都担心他会甩脱臼。
然而待那名旅客背着包袱皮走出客栈后,小孩儿方才还亮晶晶的眼睛又即刻暗淡了下去,失落地把头垂下去,忿忿地踹了脚石子。
阮风疾起了兴趣,走到他身旁半蹲下来,问道:“小兄弟,你在等人吗?”
那小少年似是被他吓了一跳,脚下的石子被他一脚踹飞没了影。
他抬起头来看了两眼,瞳孔骤然一缩,连话都没应一句转身就跑。
阮风疾站在原地,有些挫败地揉了揉脑袋,自言自语:“我看上去有那么吓人吗?不能吧……”
田小思没命地往街角狂奔,他认得这个人,就是那天跟少寨主打得不亦乐乎的那个麻烦精,若是被寨子里其他人发现自己同他说话,一旦报告给了寨主就是他的死期,他才不要跟这种麻烦精扯上关系!
这样想着,他不由得又加快了脚步,却没注意眼前的路,一不留神便在街尾那道三岁小儿都知道避让的坎儿上跌了一跤。
田小思自知要完,咬牙闭眼等待着接下来的疼痛,下一刻却栽进了一团揉满冷香的轻盈白纱里,柔软可亲,馨香扑鼻。
他退后半步,又猛地抬起头,甚至顾不上胆怯,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袍角,喜不自胜地朝他露出一个无害的笑脸。
骆长寄正在返回客栈的路上,刚刚走过街头的转角,田小思便犹如一团小旋风似地扑进了他怀里,骆长寄连他是谁都没看清,直到小少年抬起脸来。
他似乎有特意拾掇过自己一番,身上的衣服一个补丁都没有,脸也擦得干干净净,是一张清秀又稚气的面容。
骆长寄幼时便格外不招同龄小孩的待见,经常是一看见他就跑,久而久之他也自知自己不大有吸引孩子的气质,也并不在这方面做努力。然而,此刻他面前的孩子却咧着一嘴白牙朝他笑得晴空万里,星星般的双眼满含着期盼和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