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如今的形势早已容不得颂诚帝所想。内侍省的太监宫女轮值换班,无论何时,陆欣的床榻五尺之外,都会有三名内侍彻夜不休地守候。陆欣是用完安神的药才睡下的,殿中亦放置了他平日里闻着最为舒心的龙涎香。
根据庾羊对于陆欣的了解,如此搭配,陆欣哪怕觉少些,至少也能安稳地睡上一两个时辰。
庾羊自然是这样打算的。看了看时辰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起身准备早朝,庾羊悄声对自己的徒弟道:“你先在这儿守着,我回去眯上半刻钟再来伺候。”
但他的徒弟张了张嘴一时没接话,半晌有些迟疑地指向龙床的方向:“师父,您看皇上,是不是有些不太对劲?”
庾羊转身一瞅,他眼力向来好,隔着五尺一方台阶还能看清鹅黄床帐内陆欣频频皱眉摆头的动作,他似乎是在梦中受到了什么冲击,整个身体微弓,看上去好似痉挛。
那是陆欣梦魇时的常态!庾羊心头一紧,瞬间什么也顾不得了,三步并作两步地扑到床前撩开帷帐,声音里头透着些焦急:“陛下!陛下!”
他大约唤了两轮,但陆欣这次似乎被困在梦魇中格外长久,布满褶皱的脖颈古怪地扭曲,他大汗淋漓,明黄色的衣襟都被汗水浸透。庾羊的徒弟以及朝歌殿宫女齐齐跪倒在床榻边,不约而同又此起彼伏地喊道:
“陛下!快醒来吧陛下!”
“陛下,您千万不能有事啊陛下!”
“陛下!”
在最后一个小宫女有如号丧一般“陛下”声中,陆欣有如从深海中打捞出来的溺水者般大喘着气睁开了眼。他并未立刻回应床榻下的人的响动,只是目光空洞茫然地盯着龙床帐顶,眼神中似乎聚集了些许不知是因愤怒还是痛楚的红丝。
庾羊估摸着陆欣大约又要像此前无数次那般愤怒地大吼大叫并开始砸遍朝歌殿陈设,因此提前给了徒弟一个眼神让他们拦住陛下,却没想到陆欣只是用这种眼神死盯着帐顶长达半刻过后,又好似浑身泄力一般,将身体重新压回了床榻。
似乎他在梦魇中所经受的愤怒并未消弭,但他的身体已经不再能够支撑着他如前几次那般痛快发泄出来,胸膛上下起伏了片刻,又颓然地翻过身去。
一刻钟后,姜照言匆匆带着瞿方士赶到了愁云惨淡的朝歌殿。姜照言朝陆欣行礼过后,陆欣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圆睁着一双下垂的眼,面容呆滞不语。
姜照言拢着衣襟,回头轻声唤:“方士,您为陛下再看一次相罢。”
太医院已经黔驴技穷,无论是安神药,安神香还是穴位按摩,方子用了不知多少,但陆欣始终不见起色。反而是这位方士来为陛下看了一次相,又指挥着他们将陆欣身边用的木制床具桌椅全部撤下换上别的代替,林不栖亦有一月未曾进宫,陆欣竟当真摆脱了梦魇的侵袭,就连精神头都比平常好了许多。
所有人包括陆欣本人都以为事态好转之时,梦魇再度复发,而陆欣甚至没有力气去宣泄怒意,更多的是山穷水尽后的麻木不仁。
瞿方士俯下身仔细观摩片刻,又把了半刻的脉,这才道:“若是我没猜错,宫中近二十年,是否曾有一次险些无法遏制的走水?”
陆欣的眼珠缓缓滚动到右侧,看上去近乎有些诡异,但随后他沙哑地答:“是。”
此事许多宫中旧人皆知,也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瞿方士也没多言,站起身道:“若是能在中元前去故居做一次法事,陛下的梦魇之症想必能消解。”
他言辞之间的笃定甚至让庾羊这位见多识广的内侍总管都瞪大了眼。钦天监的那帮天天观星的老伙计面对星象的解释都是字斟句酌,恨不得在走进朝歌殿前再去重新审一遍。
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方士开口便是“定能消解”,可知道若是在皇上面前许下的诺言没有兑现,那可是欺君的重罪?!
姜照言道:“方士有所不知,此前走水的那座宫殿,早已在十年前便被焚毁了。”
瞿方士摇了摇头:“那不是故居。
“万木归土,千水同源。唯有在故居做法,方能驱邪避祸。”
打哑谜似的说完两句话后,方士便不再言语。
庾羊寒着脸道:“阁下可知,愚弄圣上,可是何等罪名?”
瞿方士没有应答,庾羊更为恼火,一甩拂尘板起脸便要开口,床榻上却传来一声微弱的:“好。”
庾羊猛地回头,迟疑地问:“陛下,您……?”
姜照言将陆欣半扶起来靠在软枕上,陆欣神色比方才清明了些,嗓音也不再那样混沌沙哑,清晰地道:“就按他说得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