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长寄似乎是害怕吵醒他,就连哭都憋着一股气儿,不肯漏出一点声响,开口时鼻音很重,嗓子还哑了:“嵇阙,嵇衍之。”
嵇阙心中默默地应他,嗯,在呢。
“你他娘就是个混蛋。”
嵇阙:“……”
怎么还骂人呢。
没过一会儿,那个小鼻音又响了,小声地喊他:“先生。”
嵇阙惊得差点要睁开眼睛。
原因无他,他原以为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小念这样叫他了。
骆长寄声音很轻,轻到若非他闭着眼,感官极为敏锐,几乎要听不清他的话:“先生光风霁月,为国为民殚精竭虑,是真君子。我…自私自利,罔顾人伦,烂到骨子里,是真小人。”
“可是……”他声音又低了几度,没立刻继续说下去,只是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嵇阙的手指,用的力道似乎有很小心地拿捏过,不轻不重地,顺着他的指节游走到了掌心。
这样的抚摸,就连嵇阙也无法将他粉饰成纯粹的师徒情,因为他兴许可以在骆长寄面前装作无事发生,但他清楚,不会有任何一个徒弟会用这样缱绻而温存的方式去抚摸自己先生的手。
骆长寄此前从来没有机会可以这样触碰嵇阙,他几乎迷上了这种可以任由他“为非作歹”的感觉,待他摸够了以后还低下头去,近乎虔诚地亲吻了一下嵇阙的指节。
他很知分寸,从来不多要,因此只亲了一下就放开,因此根本没有察觉到对方颤抖了一下,只是用无限眷恋的眼神描摹了嵇阙的眉眼无数遍,才低声对他道:
“你有顾忌,有底线,可我没有。所以从今往后,那些卑鄙无耻,难看下作的事情,就让我来做,好吗?”
待骆长寄离去后,嵇阙躺在床上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将那只被骆长寄又亲又揉的手缓缓伸到自己心口,随后又搭在了自己眼睛上。
他并非对小念对自己怀有格外偏执又沉重的迷恋无知无觉,只不过在此之前他从来不愿将其往旖旎的方向去揣测。
小念幼时无人看管,是他牵着他的手走出骆家的宅院,亲手给他布置了一片隔世桃源,他心知小念留恋于自己带给他的温暖,但他却清楚自己同小念在一起的时光有多么短暂。
没有人知道,他也曾因惧怕自己走后不得不将他一个人留下而整宿睡不着觉。
好在他通过小念的玉坠找到了漱锋阁,他们是小念真正的亲人,而自己只能算是小念遇到自己的亲人之前横刀夺爱抢夺了他的依赖的陌生人,因而他全然能够理解神医屠户和丽娘对他似有若无的敌意。
嵇阙从来不觉得自己配被骆长寄称为先生。他早在很久之前就不认为自己能够教给他什么,他只是需要找个借口留在骆长寄身边罢了。
神医和丽娘他们的出现,似乎并未将骆长寄的依恋对象成功扭转,骆长寄对他们以礼相待,也会时常去泼香楼同他们一起玩闹,甚至会认真地学神医和屠户教给他的每一种剑法。
可是骆长寄依旧只会坐在庭院中等嵇阙到深夜,也只会为了嵇阙从日出到日落熬一锅嵇阙可能根本喝不上的晚崧冬笋汤。
他害怕骆长寄的眼神永远只为自己停留,因为在阆京的并不是梁乐,而是安澜君嵇阙。
是背负了太多不应该分摊给骆长寄承受的嵇阙。
嵇阙从来没有后悔成为嵇阙,但是在他看着躺在自己脚下还要硬撑着支起身体想要去拉自己袍角的小念时,他动摇了。
小念的力道何其的微弱,可嵇阙的心却好像被那只手捏碎了,晃得他近乎有些耳鸣。他强行说出几句违心话,随后靠着残存的一丝理智抽身离开。
他不敢回头,生怕自己回头看一眼,就想留下来这辈子都不肯走了。
直到走出好远,接应他的人还在等他,嵇阙恍惚之下,似乎看到了那个半卧在码头边遍体鳞伤的少年。
他将那孩子抱在怀中时,少年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却还是伸出了一只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心口,感知到他的心跳后才无力地垂下,仿佛像在确认自己是活着的人,而并非鬼怪。
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悔意近乎要将他溺毙。
他挥手给了自己一巴掌,丝毫未曾卸力。
他对自己说,小念宽厚,舍不得对你动手,这一巴掌是你自己应得的。
从那以后,他从一年半的幻梦中醒来,重新开启了身为安澜君要面对的真实。
他曾经派人去春山外打听消息,那人回来以后告诉他,如今漱锋阁迎来了新的阁主,杀伐决断,门下暗卫无数,想必江湖又会是一番新的气象。
这很好。小念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故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从前对于自己的那份不可言说的爱恋就权当作少年时迷了心窍,若有一日碰到了知心人,嵇阙愿意备上厚礼亲自前往春山外,走过谒云小镇,路过银色的天泉,将厚礼放在漱锋阁的大门前,然后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