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过一州刺史, 做过随军的谋士, 等他登上金銮殿时,一身权臣紫色朝服拜君王时, 仅有二十一岁。
正常途径下,他或许还要再外放十年, 按部就班,才能摸一摸相印。
但他恰逢新朝改换, 为新任天子近臣,一步登天。
从龙, 是通天之径。繁华似锦,亦是烈火烹油。
但燕知微年少时,不知死活,明明知晓那个位置人人盯着,他还是贪求年少封相的虚名,渴求煊赫权势与地位。
亦是天真地觉得相位离帝王最近,可以如当年在王府时那般辅佐他,伴他左右。
他却在真正手执相印时,从繁华迷蒙中陡然清醒,才蓦然明白了权位的分量。
他太年轻了,即使背后有楚明瑱护佑,他的阅历与手段,当真当得起江山的支柱吗?
可是求都求了,帝王金口玉言,燕知微不可能再反悔,他也不会交出已经得到的权力与地位。
所以,他必须顶上去,教陛下、教百官、教天下人知晓,他是能够做好宰相。
纵然被人不解甚至毁谤,唇舌满长安,他也忍着。
是他踏错一步,立身不正。是他急功近利,妄图以青春美貌置换帝宠。
只此一笔佞,足以覆盖掉他在青史上所有的政绩。
他能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也已经付出代价了。
“燕知微”之名,他已经有觉悟抛却,籍籍无名于乡野。看不开的人,却成为楚明瑱了。
燕知微的视线落在帝王身上,他明显有一瞬的动摇,眼波迷蒙些许,很快又回归清醒。
“朱衣紫绶,于臣如同一梦七年。”
燕知微支起身,巧妙又婉转地拒绝他,“知微觉得,这野趣盎然的钟山,比起长安的锦绣繁华,要美丽的多。”
“所以,燕相是要拒绝朕?”楚明瑱的声音听不出震怒,他意外地平静,甚至极有耐心。
“陛下南巡,应当是事务缠身。”燕知微低头,将药箱收拾好,视线避开俊逸的君王容颜。
“日暮了,今夜陛下就委屈一下,在寒舍休息吧,明日您也该回广陵了……”
“逐客令?”楚明瑱好气又好笑。
他家小燕胆子明明大得很,敢当面对天子下逐客令的,他还是第一个。
燕知微先是惯性的头皮一麻,随即又想起,他已经不在宫廷了,哪还需要战战兢兢,心态又平稳了些,“并非逐客令,知微是怕陛下耽误正事,教陛下不必在知微身上浪费时间。”
燕知微说话的艺术炉火纯青,但是说得再漂亮,话里话外仍是在委婉劝退他。
毕竟,他可不敢把陛下留太久,生怕自己脑子一热直接答应了他,授之以柄,当晚就被陛下绑回去当官了。
燕知微心里盘算:哪有比当权臣更短命的选项?不是卷死,就是被斗死。
他这般树敌多的臣,声名两极分化,与清流半点不沾边,一翻车多半就会死无全尸。
他离开长安,是还想多活几年呢。
楚明瑱沉默片刻,双手落在膝上。他垂眸,似乎也不欲在他最坚决时继续方才的话题,亦不像是会轻易放弃的模样。
他忽然道,“朕饿了。”
“……啊?”燕知微迷茫地看着他。
“什么时候用膳?”楚明瑱支着下颌,理直气壮地看向他,“朕快马加鞭赶来,又等了知微好久,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楚明瑱行军疾奔时,一天一夜水米不进都是常事。此时他煞有其事地拿出来说,多半也是在示弱,教他心疼。
燕知微闻言,顿时高度紧张,净了手就要去为他准备吃食,问道:“陛下想吃什么?臣现在去做。”
说罢,他又取出从城中买的点心,还用油纸包着,拆开,取出一块递过去,“陛下先垫两口。”
楚明瑱就着他的手指,咬了一口点心,“茶味的?”
“龙井茶味的糕点。”
燕知微见他手还有伤,绑着绷带,也就这样喂他吃了一块,“臣回头炖只鸡,放些野菜和山菌……”
“鸡呢?”楚明瑱闻弦歌而知雅意,迅速切换到了隐居琐事里,不提朝堂琐事。
此次南巡,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他家燕相追回去,楚明瑱自然有足够的耐心和他慢慢磨。
他势在必得,才不会因为一次拒绝就恼羞成怒,轻言放弃。
“臣养在后院了,还没杀呢。”燕知微顿了顿,小声抱怨。
“本来是想哪天吃顿好的,逮出来炖一只。但是臣胃口小,一顿吃不完,就犯懒,不爱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