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崔元就是再有气也只敢腹诽,还是得先带着皇帝在府中逛,逛完楼台逛园子,最后皇帝在内院厢房前驻足,并未入内,只笑着指了指其中一间,“这是骥征的院儿吧?”
“正是。”许是父母在跟前,崔骥征今日尤其乖巧,哪里还有平时锦衣夜叉的模样。
见皇帝笑意更甚,崔元只觉嘴里发苦,好不容易捱到了饭点,众人移至席上。
席上不过四人,菜色也不十分铺张,与其说是接驾,不如说是家宴。
觥筹交错之间,崔元一边打起精神应付,一边难以自制地想起一些或近或远的往事。
骥征五六岁时,从宫里回来时不时会哭,闹着说再不去了,二殿下完全不给伴读活路云云,但他生性要强,往往是哭完之后再接着苦读。不知不觉过了两三年,他的口风慢慢变了,开始张口殿下闭口殿下,特别是二殿下幽闭撷芳殿时,更是日日巴望着能有机会进宫。
再后来,蔚王出藩,崔骥征一路相送到了城外,但也未曾断了和蔚王的书信往来,埋头苦读,终于在十五岁中了举人,随即立下豪言壮语,但凡他中了进士,就要去蔚王府谋个差事。
彼时他和公主均是笑而不语,同时也忙着帮他张罗亲事,精挑细选了个才貌双全、门当户对的姑娘,却想不到出了那般的祸事。而当家里使了银子打听到,皇帝听闻王氏是崔家内定的媳妇,竟然龙颜大悦道,如此朕与皇弟皆得美人,岂不是两全其美?崔骥征得了锦衣卫的差事后,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整半月,再度出来便成了个不苟言笑、冷面冷心的杀神。而他再未向衡州去过一封信,也再未提及过衡州那个人。
一直到他二十郎当岁,做了五年的锦衣卫,有一次去江西办差,虽带着伤回来,精神却是极好,还捎带着不少蔚王的礼物,彼时自己只为这对表兄弟冰释前嫌欣喜,直到那些风言风语终究还是传到自己耳朵里。那时崔骥征是怎么说的?天子猜忌,权当帮蔚王一个小忙,横竖自己连续两任未婚妻都生变故,兴许缘分未至。
尽管担忧,但崔骥征这孩子打小主意大,也只能撒开手去。再后来长子病重,宁王起兵,蔚王先是圈禁又是继位,长公主府只能冷眼旁观、明哲保身。
一直到那夜,已诞下皇子的王氏夜奔出宫。
“皇上敬你酒呢?”永康公主看出了他的神思不属,崔元强笑着回敬,思绪却禁不住飘回到那段不堪回首的时日。
那夜自己与崔骥征一同出宫,一上家中的马车,就仍不住甩了他一耳光,可不论自己如何责骂申斥,崔骥征都是咬着牙一言不发。再后来,这个几经生死、让自己最为骄傲的儿子离家别居,为人父母,又哪里能真的不管他?
可留在他身边的眼线的回报却让人摸不着头脑,明明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年少时欢喜的女子,为何却每日黯然神伤,时常喝得酩酊大醉?
直到那日中秋之后崔骥征大病一场,自己放心不下悄悄前去探看,却发现他病恹恹地躺在榻上,嘴里一直胡言乱语,什么不要你了、不要我了、不值得自苦、且忘了罢、活不长了,怎么听都不像是对那王氏所云。心中预感愈发不祥,转身欲走,却听闻儿子低低说了声,“前世无缘得见,今生你且当我这人死了,若有来世我做牛马做猫狗,做鸟雀做花草也陪着你……”
本以为这段孽缘就要这么了断,想不到峰回路转,也不知怎么,王氏又莫名其妙暴毙,二人又亲密无间起来。特别是去岁元月初六,儿子从园子里回来,先是昏天黑地地睡了半日,随即便开始打点行装,说是刘、牟二位年老体衰,锦衣卫由他来宿卫宫禁。彼时自己只冷笑一声,做老子的,他要娶先帝的妃嫔都拦不住,何况如今要和当今天子双宿双飞?
“我爹娘去的早,如今也无甚家人在身侧,姑母姑父已然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更何况我与骥征亲如兄弟,虽不合礼数,但不若将我也当成你们的儿子,有什么做的不妥的尽管……”崔元不知为何总是神游天外,朱厚炜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只好忐忑地陪坐闲聊,将这些车轱辘话说来说去。
“半子也是子,契兄弟也是兄弟嘛。”
崔元一句话将原本就有些尴尬的酒席震得鸦雀无声,打小就怕父亲的崔骥征更是吓得跪在地上,期期艾艾地先看公主再看朱厚炜。
朱厚炜也放下筷子,起身肃立,“姑父……”
崔元缓缓起身,在朱厚炜面前跪好,“臣本寒门学子,侥幸雀屏中选,成了驸马。一生一事无成,所求不过阖家喜乐。如今长子虽平庸却乐天知命,谨慎小心,臣不担心他。偏偏骥征自小心存远志,争强好胜,这十余年不知受了多少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