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缺不言,显然是在斟酌这句话的真实性。一方面,它是从小鱼儿嘴里出来的,那可信度必然大打折扣。另一方面,话糙理不糙,这句话又听上去不太假。
小鱼儿见他不答,又急道:“哥哥的事,弟弟有什么……”
花无缺笑道:“好吧,我说给你听。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都是希望我熟识的人过得好罢了。”
小鱼儿道:“那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我。”
花无缺转过头去,背着光,神色不明朗,低声道:“嗯,自然包括你。”
小鱼儿一眼便知不对,绕到他面前去,弯下腰仔细查看低头的花无缺的表情,故意细声细气地道:“怎么,你不希望我过得好啊?你要知道,我过得不好的话,你大概也好不到哪去。”
花无缺把头抬起来,躲开小鱼儿,笑道:“当然不是。我希望你过得好,过得很好……只是……”
小鱼儿看着他的背影,波澜不惊地道:“你希望我过得好,比希望别人过得好,是不是要更希望一些?”
他声音不大,但是长街寂寂,花无缺听得一清二楚。他停下了脚步,尚未回身,握着折扇的手又用力了几分,显然是默认了小鱼儿的猜测。
这句话实在不甚通顺,但是两人都懂其中意思。
——花无缺对小鱼儿有了偏心。
这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是很正常的事。
被上一代的仇恨蒙蔽的二人,曾经被逼自相残杀,最终兄弟相认,对对方有一点偏爱很正常。毕竟,其他人都可能是人生的过客,而小鱼儿和花无缺绝不会是彼此的过客。他们从起点开始就是并肩的行人,曾经有过分别,但是终究会重聚。血脉和命运把他们缠绕在一起,不偏心对方,还能偏心谁?
但是这对花无缺,又不一样。
堂堂无缺公子,对谁都温文尔雅,对女性更加风流体贴。小鱼儿曾经看出来,他看得起所有人,换句话说,也看不起所有人,因此他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就算后来铁心兰和小鱼儿融化了他心中的冰,花无缺做惯了高高在上、不食烟火的神仙,一下子掉到人世间来,看到身上的尘土也会下意识要拍掉。
他是花无缺,他是完美无瑕的花无缺,也是没有一点人性的花无缺。所以,他宁可牺牲自己的感情,也不应当偏心任何人。
花无缺回头看着小鱼儿,而小鱼儿也静静看着他。
他猛地意识到,除了他花无缺之外,也没什么人会偏爱小鱼儿了。
那个淡月孤星下瘦弱的少年,身上有一百条疤的少年,坚强的、孤独的少年。那个伸出手,用力把他从神坛上拉下来,然后再也没有松过手的,满身尘世烟火的少年。
他是江小鱼,江无缺现在唯一的亲人。
花无缺清清嗓子,自然地笑道:“因为你是我弟弟啊,我天下第一聪明的双生弟弟。”
这句话听上去很平常,实际上是花无缺不知道鼓起多大勇气说出口来的。他那副表情,更是花了几辈子的定力摆出来的。他的内心实际翻涌着五味杂陈的波浪,安定不下来。
在刚才,小鱼儿在小仙女面前故意装样子时,花无缺没有足够的勇气回应他那声严肃到有些好笑的“哥”,而现在,花无缺看似随意地丢出了两个“弟弟”,算是对刚才的一个补偿,也是在试探小鱼儿会如何反应。
小鱼儿声音软了下来,道:“哥。”
花无缺走上前去,拉起他的手,温声道:“嗯,我在。快些走吧,夜要深了。”
其语气之轻之柔,真的好像年长的哥哥在哄年幼的弟弟。
小鱼儿的脸只在月光下一闪,便没入黑暗中。花无缺匆匆一瞥之下,却看到了一对泫然欲泣的眸子。
花无缺道:“怎么,要哭了?”
小鱼儿嘴硬道:“我怎么会哭啊,因为这样的小事……”
他的声音却哑了。花无缺便不再勉强他说话。
过不多时,两人找了个还亮着灯的客栈,在花无缺慷慨解囊和小鱼儿威逼利诱之下,老板恭恭敬敬给他们清了一间头房。各处奔波了一天的二人看到床才感觉疲惫,三下五除二脱掉衣物,沾上枕头就睡着了。纵是睡相不安稳的小鱼儿,今夜也格外守规矩。至于他眼角那一点可疑的泪痕,比他早醒的花无缺装作没看见,自去练功。
辰时三刻,花无缺下定决心,拼死拼活把小鱼儿喊了起来。他这才知道强行叫醒一个睡不醒的人又多难。他什么安全的法子都试过了。如果不是顾虑这间房的物件,花无缺会毫不犹豫来一招移花接玉。
他们赶到玉娘子的旧宅,刚推开前厅的门,就听到堂内小仙女得意洋洋地道:“贵客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望乞恕罪。我说怎么来这么晚,肯定是小鱼儿这个死懒鬼赖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