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无法抵挡时间的车轮,再不情愿也会被碾得粉身碎骨。而时间列车踏着白骨呼啸而过,永不回头。
不用看日历,她也知道有一个日子越来越近。
姐姐打电话来,快到父亲忌日,伊莎贝回到家乡小镇。
“桢桢…”姐姐来车站接她。
回到家乡,她不再是伊莎贝,她是林桢,这是她的真名,双木林,木贞桢。
姐姐已经按照习俗准备好纸折的黄金串和纸钱,铺在坟前熊熊燃烧。火光燎着脸颊,像要把她也卷走似的。
是的,她的家乡,还没有公墓,走了的老人就寻片都山或庄稼地葬下。忌日还能烧纸钱,没有城里那些规矩。
姐姐从踏进这块田便开始哀嚎,后来变成跪在火堆前啜泣。
而她,尽管多次从睡梦里哭醒,此刻,跪在初夏的麦田里,看着绿油油麦苗中那个凸起的黄土包,反倒没有泪水。只在父母坟前跪了许久,好像二老还坐在自己面前一样。
看着坐在田里泣不成声的姐姐,伊莎贝的心居然硬起来。哭有用吗?如果跪着能赔罪,她便一直这样跪下去。可是有用吗?收走父母的老天有任何同情吗?
天地不仁,她眼里充满恨。
小时候有算命的告诉母亲:你小女儿是男孩托生,她投错胎生成女孩,以后她能成男孩成就之事。你们能享有儿之福。
父母虽然没有能力给她多优质的资源,可即使北方重男轻女盛行,从小也没听到父母对她说过诸如“你是个女孩,就该…”这样的话。
事实上,他们从来都尊重她的意愿,父亲甚至从不让她做家务,只要她专心学习。她确实也没让他们失望过,高考鲤鱼跃龙门,进入 500 强外企,年纪轻轻还做了经理。小镇上教过她的老师们至今仍记得当年这个学生。
老来得女,又有出息,父母很以伊莎贝为骄傲,她几乎是家里地位第一的人,大概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她自信甚至自负。
她心很野,大学入学办好,姐姐在回程的火车上发短信嘱咐她生活细节,她回道:我的生活刚刚开始。她到现在还记得 19 岁大二寒假,当同学们还未考虑未来时,她回到家给母亲说她准备毕业留在上海,不会回来。母亲没有说话,反而她自己先哭了:你们就当养了只白眼狼吧。
姐姐试图劝说她回心转意:家里不是挺好的吗。
她冷冷地回道:那是你不知道外面世界有多大。
母亲晚上悄悄告诉了父亲,黑暗中沉默一会又说:算命的说了,她是男孩命,留不住。
这便成了她的宿命,以男孩的方式,实现抱负,争气,才对得起父母。
姐姐比她大十几岁,和她完全不同。她天资一般,早早在家乡嫁人生子,和婆家住一起。父母得病都是姐姐日日照料,彼时正值职场晋升的关键时期,伊莎贝只是短暂请假回来。“她工作很忙,压力太大,现在已经是单位的领导了。”父母对来探望的亲戚解释。她只能往前往前,让困顿中的父母稍微安慰。
父母离世后,她读到池莉文章中一句话:少年意气,眼睛看见的都是大,成年以后才逐渐发现小。
很多小事,在回忆里清晰得毫发毕现。
父母离开,原来的家—那套打开门就听见鱼缸“哗哗”流水声,阳台永远有花有阳光的房子,变成静默黑白电影。
自己在这世上,再也没有家了。
回来只待两天,晚上住招待所,白天去姐姐的婆家吃饭。那是个大家庭,姐夫还有一姐一妹均已出嫁生子,但每天回娘家走动,热闹非凡的氛围里,她常常嗓子眼发酸。
姐姐的婆婆有那个年代的女性共有的宽宏母爱,每个子女、子女的配偶、子女的子女,连伊莎贝爱吃什么,她都记得分毫不差,她对伊莎贝热情招待,临走时嘱咐她常回来。
伊莎贝嘴上答应,心里却更难过,回来的次数可能很有限了。
林桢,留在家乡,没带上车。当高铁到了上海这个十里洋场,穿上外套,她叫伊莎贝。
坐在回家的地铁上,呆着脸对空荡的车厢出神,却也想通了一些事。
无家可回,无亲可依,这八个字形容的就是自己。
无依无靠,只有咬紧牙关,向前走。即使没有全副武装,自己单薄的身体也必须承受风雪。
不然还有什么选择?
和生活在祖屋,家产绵延两大洲的陈少贾斯汀,是天壤地别。
这才只是其一。
老安办公室那场恐惧,加之父母坟前对上天的愤恨,激发出对自己宿命的再次重描。
工作,是现在唯一属于自己、能掌控、能左右命运的东西了。凭什么要因为谁放弃?凭什么永远都是女人牺牲?自以为伟大的牺牲换来的是什么?上一次是无情的背叛。 不能重蹈覆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