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又播放了一段连杂音都未能祛除的录音,这次,是罗锡安在自己述说一个暂时蒙蔽预警系统的‘第四阶段计划’。
在这段录音中,他展露出的思路、支撑前者的学识与实施计划所需要的心性,皆达到了一种令人心底发寒的水平。
“谋杀我身边的人,陷害我的名声,一步步断开我与文明社会的联系,逼迫我直到精神崩溃,最后杀死我。”雷廷说,“简单方便有奇效,不出意外出不了什么意外——”
因为‘双S’那超乎寻常的敏锐性,这类人的人格大多不健全,这样残忍的心理攻击自然是一种特攻。
“——但从第一步开始,就出现了疏漏。”他说。
没办法,大概制定计划的人都没想过,这世上会出现雷廷这样一个人。
是‘双S’没错,但人格很健全……至少是他自认的健全。而且其能力本质不是很讲理——‘不动’这东西,天然就和‘讲理’就扯不上什么关系。
别问,问就是精神免疫。
但即便如此,那份应用了‘特化战术’的‘例行任务’,字里行间也都在告诉雷廷,这场至今恐怕仍未结束的暗算,有它的范式与纲领。
那么,过往被针对的受害者,无论是直接受害还是间接受害、是本来就被设定为‘清除目标’还是作为‘清除手段与过程的一部分’……
它都一定是一个很可怕的数字。
或许那就是曾经疯过的‘双S’,还有他们身边的亲友爱人。
“所以,”苏珊娜喃喃道,“在某个时刻,罗锡安背叛了你,但你没有发现。于是你付出了代价……
“……而桑德罗和那些同学、那些战友,”她缓缓抬头,看向雷廷的眼罩:“他们就是那个代价。”
雷廷默然不语。
即使理性告诉他,这是敌人的问题,是对手的操作。
可为人的感性也会对他说:【这是你的错误。】
——【这是你过于遵守规则、过于自持道德所造成的错误。】
苏珊娜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一种暴躁的情绪淹没了她,让她僵硬而冰冷的沉默了下去。
对她而言,如果事实真相的确如此,那么……那些人,尤其桑德罗,他们的死亡……
“……不值啊。”她喃喃着咬牙,眼前好像是桑德罗最后扑向自己的样子——在生命的最后,终于有一次,是他保护她。
而她宁愿这样的保护不存在。
一个战士,一个技术员,或者一个管理者?无所谓。他们是在职军人,就算是死也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一场阴毒的谋害中。
相比曾经,如今苏珊娜早已面目全非,全身上下算不得十分之一个‘人类’,可她这会儿还是反胃欲呕,踉跄着退出几步去,幻想自己不存在的嘴唇抽动,早已强化过神经的鼻尖眼眶竟也真的一片酸涩。
植入体自动开始调控激素,两颗仿生心脏机械而平稳的跳动,改造到可以消化磁铁的人工胃袋也被暂时解除了仿生模拟状态,而泪水大概也没有没入战甲中的营养液——
——可就在这样不能更‘正常’也不能更‘异常’的身体里,一个留在了二十岁的女孩,久违的感受到了属于‘人类’的、山崩海啸般的痛苦。
雷廷闭了闭眼。
他不能说自己提起这件事时的悲痛超越了苏珊娜,但也不能说少了她三分之一,甚至他还能无所遗漏的感知到对方轰鸣的情绪,因此,他一个人就承担了两份痛苦,它们大小不一,却不能放在一起相比。
那是他的同学朋友,是曾与他共同生活过的人,他们曾一起期待未来,互相说说对人生的打算,然后走过学院银灰色的长路,唱一首如今早已过了时的歌。
……而现在,那些人都死了。不管男女,不管身份,不管曾经是不是和他有过龃龉或愉快的共同经历。
当年会主动去医务部探望他的人早已离去,剩下的那些个个和他完全不熟。
对此,他一如既往的并不后悔,因为‘后悔’这种情绪,永远不会对现状有所帮助。
但对这件事的存在,对那些人的牺牲,说他没有愧疚,是不可能的。
如果在什么都还没发生的时候,在他还没能记起那些‘过往’的时候,他能学学昂耶就好了。
那家伙才不信什么道德素质,为人处世讲究一个‘穷则审时度势,达则诛灭九族’,雷廷要是能学点皮毛回来,即便可能侵犯一些人的隐私权,至少也能让该活的人活下去。
死就是死,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都说人死如灯灭,但在如今的雷廷看来,死亡这件事,也像是筹码在走下天平。
人间的事,不看无三两,上秤有千斤。但要是生命断绝,那个人的筹码就大多不再处于秤上,生前拥有的创造的一切价值也都不会再属于自己,梦想的未来与坚持的理念,也总有一天会消散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