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看见他对着湖水发呆,不太高兴。每当那时候,母亲就会劝说他练武。
“如果你练得一身好武艺的话,你父皇就会喜欢你了。”
可他为什么非要让那个眼里只有掠夺和杀戮的男人喜欢?同样看见一只鸟,他会关心鸟儿为什么能飞,而那个男人所关心的,就只是如何才能最快速地用刀,把那只鸟杀死。
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没有交集,也不会遗憾吧……
于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很单纯,也很快乐。
母亲很疼他,虽然也曾希望他好好练武,博取天子的欢心,可知他不喜,终归没有再勉强他。她出身商贾,身份卑微,娘家人没有资格进宫探望,只能逢年过节送些东西,有时是江北刚摘的石榴,有时则是西岛盛产的柿子饼。
她就喜欢这些小零嘴,明明儿子都已经七岁了,她却仍旧馋得不行,怕被人取笑,每次都躲起来偷偷地吃。
拜母亲所赐,他也开始喜欢那些各种风味的地方小吃,而其中最喜欢的,就是糖画。
因为糖画只能冬天送进宫,搁置的时间一久,就会硬掉或者化掉。是以每次只要拆开包裏看见里面有糖画,他和母亲就会第一时间躲到小屋子里,避开别人的视线,只有母子两个人,分享着一个糖画……
那样的时光,于一个稚童而言,无疑是很快乐、很快乐的,即便没有父皇疼爱,他也不觉得自己的童年有甚缺失。
直到那天,大祈准备了三年的北伐大军,意气风发地从帝京出征,誓要将这些年被羌人占去的城池一个不落全都收回来。熟料不到半月,捷报还未传来,北伐的大将军就被羌人掳走,虐杀而亡,头颅就悬在两国交界之地。副将被吓破了胆,带着余下残兵溜之大吉,末了又赔上一座城池,才将此事平息。
父皇为此大发雷霆,夜里无意中路过母亲的院子时,听见母亲在唱歌。
其实他母亲一直是个随遇而安、不争不抢的人,父皇不过来临幸她,她也不会自怨自艾,自己个儿窝在屋里绣绣小花,唱唱小曲儿,也能自得其乐。当年父皇就是微服私访时,在街上偶然听见她唱曲,起了兴致,才点她进的宫。
唱曲也许并没有错,可错就错在,那天她唱得实在太过欢乐,而且歌词是:“北方的燕子啊,你归来时可否带来了他的讯息?”
而那“燕”字,正是北羌王族的皇姓。
父皇打输了仗,正在气头上,再加上听见“燕”字,当即便再忍受不住,怒气冲冲地踹门而入,解下腰间的鞭子就往母亲身上抽打。
母亲立时尖叫不迭。
彼时,他正在隔壁屋子里雕刻他的核桃小船,听见声音吓了一跳,连忙推门冲出去,看见的,就是父皇正在用鞭子疯狂地抽打母亲的一幕。
母亲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痛苦呻/吟,却不敢求饶。
他被那样的画面吓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应该阻止,于是冲过去,想拦下父皇的鞭子,但那鞭子却掠过他的双手,狠狠地敲在了他背上。
那一击的力量与速度,以及它所带来的疼痛滋味,直到现在,他身体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被打翻在地,重重地撞到母亲身上。
父皇回头,瞧见堆满各种木头的房间,怒火更上一层楼,“雕雕雕,你看你生的什么鬼东西,除了发呆,就只会雕木头,一点儿用都没有,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我要有个能干点儿的儿子,何至于今日败成这样!”
他边说,边怒不可遏地走进那个房间,将桌上的烛火扫到地上。
火光熊熊升起,父皇拂袖而去,只剩他怔怔看着那妖娆飞舞的火光,看着火光里被无情吞噬的木头们,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也就此被一点点地、慢慢地燃烧殆尽。
而比那更糟糕的是,他怀抱中的母亲,连呻/吟声都停止了。
他呆滞地低下头,看见的,就只有一个双目圆瞪、已经没有任何气息的柔弱女子。伤痕累累的身体,如同那掉在地上的半截糖画——一只残缺的凤凰,脑袋破碎,翅膀断裂,被血水染红了一半。
两相对比下,触目惊心。
李景焕捏着眉心,疲惫地闭了闭眼。
那是九岁时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这么多年过去,从来没有一天淡忘过。自那以后,他就经常会做同一个梦,梦见母亲漂在水面上。他在岸边拼命追,拼命喊,哭得撕心裂肺,想让她回来,她却哀伤地摇头,如何也不肯靠近。